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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来(1 / 2)





  卫凌风的住处还有个院子, 院中树上搭了个鸟窝。天色朦胧时, 鸟雀倚在枝头啼叫, 树下的石洞里蓄着一汪清泉, 引出一条盘旋的溪流,带来潺潺水声。

  今日辰时,沈尧扛着他的大刀,来到院中练武。他抽刀断水,溅起纷飞的水花,点点滴滴落在他的身上。

  不知何时,卫凌风站到了沈尧背后。他抬袖揩去沈尧脸上的水珠,并问:“肩膀的伤口还痛吗?”

  “肩膀倒是不痛了, ”沈尧将手中一把大刀插.进石头的缝隙里,“后面有点……”

  卫凌风马上说:“今日先不急着练武, 阿尧,你来跟我进屋。”

  沈尧头也不回,笑说:“我要是真的被你弄出什么伤, 我自己就能把自己治好。今早起床, 我这腰酸得很,正好现在练一练, 活动活动筋骨。”

  卫凌风一手掐在沈尧的腰间, 牢牢掌住, 再逐寸按揉。沈尧好似被他抽断了骨头, 站也站不稳, 他就用另一只手扶住沈尧。沈尧抓紧他的指尖, 一边摸骨,一边总结道:“你这只手,至今尚未复原,仍然使不上劲,对不对?我忽然想起,师父曾经说过,你的病可以治愈。具体要怎么调理,我却没来得及听。”

  提及师父,他们二人一阵沉默。

  沈尧坐在近旁一块岩石上。他披着一身白衣,衣裳染水沾湿,紧贴他的身体,显得轻薄而透明。他伸手拔出那一把长刀,运气挥动刀锋,朝着溪流,狠狠斩了下去。霎那间兜头一个水浪打来,淋得他浑身湿透,束发的黑色缎带垂在背后,背影冷冷清清,看得卫凌风心中陡生怜意。

  卫凌风挑起沈尧的发带,顺着发带往前摸。沈尧微微向后仰头,听他开口说:“你不适合用刀,用剑更好些。”

  沈尧问:“广冰剑?”

  沈尧曾经在安江城捡到一把古剑,名为“广冰”。据说这把广冰剑十分邪性,剑上充满怨气,剑下冤魂数之不尽。广冰剑锋利至极,削铁如泥,但是古往今来,持剑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此前,沈尧委托卫凌风替自己保管广冰剑。如今,沈尧重提旧事,卫凌风却说:“你尚未学过剑法,应当先用木剑练习《剑式初编》,再修习《剑经》。任何门派的弟子都要先熟悉其中诀窍,三年五载,方能小成……”

  卫凌风一句话还没讲完,沈尧忽然说:“师兄,我吃了十年昙花。我等不了太长时间。”

  溪水从他脚下淌过,清澈如碧,可见水底铺着光色各异的鹅卵石。沈尧松开手,长刀落入水流,他低声道:“我并非一时冲动。我们已经和流光派、伽蓝派结仇,师兄,莫怪我说话难听,你如今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师父寄希望于武林盟主,盼他能替你主持公道,兴许武林盟主真是个好人,是又如何?他发布了江湖通缉令,三大杀手门派都在追杀你。师父去世之前,我信人间正道。现在,我愿做天下第一恶人。”

  沈尧的倒影落入溪水中,附近丛生的青竹比不上他身姿挺拔。可他从前不是这样,他一般都是坐没坐相,东倒西歪的。

  卫凌风提着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拽起来,昨夜至今的温柔缱绻一时间荡然无存,像是被一团猛火烧得化成了轻烟。

  沈尧还问他:“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这时候就别发闷了,教我练剑吧。”

  卫凌风拖着沈尧往前走,竹叶挡住了眼前的路,四下暗影交错,日光清幽。卫凌风打了个指诀,立刻折断了成排的翠竹,沈尧叹道:“好可惜。”卫凌风就说:“不可惜。你若喜欢,来日再种。我领着你去找那个配了十年昙花的人,把你的药性解开。你服药不足三月……”

  “我不解。”沈尧说。

  卫凌风心头一震,万没想到沈尧的语气如此果决。再念起昨夜,沈尧不管不顾与他同谐鱼水之欢,不像是情之所迫,更像是在了却一桩心事。

  卫凌风当即放慢脚步,缓声道:“你不是一向听我的话吗?此事非同儿戏。你将自己的寿命抵作功力,实乃得不偿失。先前你说,愿意和我隐居山林……”

  沈尧闻言,怔了一怔,复又笑道:“师父死了,你平白受辱,我哪还有心思避世隐居。只要你走出云霄之地,我怕你都活不过今晚。我还有许多师兄留守在清关镇,他们会不会被无端波及?恐怕会吧。江湖中人,大多没有良心。”

  “你无需担忧,”卫凌风握紧沈尧的手腕,强扯着他走出后院,“我早已派人前往清关镇……”

  沈尧随口问道:“你手下有人了?你现在真是魔教人士?”

  卫凌风侧目看他,他噗嗤一笑:“哈哈哈哈,师兄,带上我吧!我也盼着自己能加入你们。从此恶名远播,好不快活。”

  卫凌风只将目光凝注于沈尧的脸上:“说起来,我爷爷正是恶名远播,无人敢欺。他武功高强,当年位列江湖第一。他死后数年,武林正派集结成群,赶来云霄之地一雪前耻,杀人无数。”

  “我知道,”沈尧点头,“但你知道吗?我一闭眼就能记起师父被杀后的惨状,还能记起当日在流光派,你命悬一线,只要谭百清动一下手指,你就会当场咽气。而我,只能一头撞死在墙上,早点陪你上路。我们两个冤不冤?这他娘的是不是窝囊废!”

  卫凌风驻足在金雕玉砌的台阶前:“谭百清是百年一遇的练武奇才,倘若你将谭百清视为敌手……”

  卫凌风站在前头,沈尧撩起他的衣带,懒洋洋地说:“我不仅将谭百清视作敌手,还要废他双腿双脚。”

  “你内功不稳,心境不平,”卫凌风对沈尧说,“你此时若有了广冰剑,必然走火入魔。云棠同你一样。她年纪尚轻,平白获得了父亲的内功,自身无力支撑,致使筋脉大损。你应当以她为鉴。”

  沈尧用力一扯卫凌风的衣带,拽得他衣衫大开,胸襟外露。

  “师兄,”沈尧自他背后一手抱住他,低低地笑道,“这真是你的不对,你不能用你练武的法子来强求别人。谭百清丧尽天良,武功不也好得很。师兄你为人过于正派,怎么只会在床上使坏?”

  卫凌风拉过自己的衣带,正要整理衣襟,沈尧的手指开始作乱,连着几段拨、捻、挑、拂,似乎将卫凌风当成了一具古琴。

  卫凌风失手将衣带落到了台阶上,问他:“你这是在做什么?”

  沈尧弯腰捡起那条带子,缠在手腕间:“试一试你的内功有多稳,心境有多平。”

  卫凌风伸手去牵他,他避开了。卫凌风喊他:“阿尧。”他却问:“阿尧的广冰剑在哪儿?”

  卫凌风把殿门打开了一条缝,身形一晃闪进了屋内。沈尧连他的衣角都没看清,只能紧随他的脚步,匆忙越上台阶。

  此时正值清晨,满室通明,侍女还点燃了香炉,烟波若有若无,好似渺渺仙境。卫凌风穿过纱幔,走到一架柜子前,从中取出一把长剑。剑鞘是由名贵木材所制,其上雕刻着复杂暗纹,剑柄处镶着一圈黑玉,握在手中,质地极为温润。

  卫凌风把剑递给了沈尧:“你拿去用。”

  沈尧接到手中,拔剑出鞘,剑身立现一阵寒光。

  “这是父亲送我的剑。”卫凌风找来一块丝绢,轻轻擦拭剑刃,丝绢被切成了整整齐齐的两段。

  “好锋利!”沈尧说。

  “冷石锻造,自然锋利,”卫凌风劝他,“你并不一定非要用广冰剑。我这有两本剑谱,你读完后,我再教你《天霄金刚诀》。你若觉得可行,我们便去一趟苗圃,让他们将你身上的十年昙花解开,学武切忌急躁冒进……”

  沈尧把剑一横,扛在肩上:“往后的事,往后再说吧,兴许十年之后,药效过了,我不会发作了。柳青青几个月之前吃了这种药,现在不也没事。她整天活蹦乱跳,健朗得很,师兄不必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万事皆有因,有因必有果。对了,说到这里……”

  沈尧揽住卫凌风的肩膀:“那个药王谷的谷主,曾对你做过什么?你不妨告诉我,我也好一并算个总账。”

  卫凌风合拢自己的衣襟,应道:“当时我年幼,诸般细枝末节,早已记不清了。”他话未说完,耳畔传来衣帛撕裂声,原是沈尧从他背后扯烂了他的衣裳。

  沈尧仔仔细细地审视卫凌风的身后,默然片刻,方才搭住他的肩膀:“我晓得了,师兄不必详述。”心里却道:好个药王谷的老贼,有朝一日我必取他项上人头。

  *

  这日晌午,澹台彻抱着一坛好酒来找卫凌风。

  卫凌风端坐于书房,身旁站着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妇。这老妇容貌丑陋,穿戴的衣裳手饰却很考究,周身散发着一股迷惑人心的异香。

  澹台彻猛地咳嗽,呛声问道:“乌粟?”

  老妇名为乌粟,本是五毒教的圣女,极其擅长用毒。江湖人称她为“乌粟婆婆”,亦或者“矛头毒妇”,意思是,矛头蛇的剧毒,也比不上她为人歹毒。

  见了澹台彻,乌粟点头示意:“澹台先生,近来可好?”

  澹台彻头晕目眩,面上仍然和善道:“一切如常。”

  乌粟道:“那便好,老身心安了。”

  澹台彻又问:“小玱今日与你有事商议?若不方便让我在场,我就先回去了。”

  卫凌风原名“云玱”。当年在教内,澹台彻一直喊他“小玱”。如今他回来了,澹台彻并未改口。

  卫凌风应道:“我师弟自称服食了十年昙花。我听闻十年昙花所用药材,全是稀缺之物,世所罕见。为何他游历在外,竟能捡到一瓶?”

  乌粟面露诧异之色:“沈公子竟有这等奇遇?”

  澹台彻将酒坛放在了桌上。随后他坐到卫凌风的身侧,插话道:“沈尧人呢?”

  卫凌风如实回答:“正在院中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