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与琥珀色的忧郁(2 / 2)
「咱是贤狼吶,咱当然明白世上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古人累积很多经验,得到了所谓医术的知识。你晕倒后,我赶去洋行,急忙翻阅医术书的珍贵译本。」
医术是什么东西啊?
村民生病时不是熬煮药草来喝,就是受伤时把药草贴在伤口上,再来顶多是向村民自己捏造出来、根本不存在的神明或精灵祈求而已。
如果是在约伊兹,不是用舌头舔,就是顶多在旁边静静守护而已。
不过,自己对不懂的事物一向很感兴趣。
再次嗅了嗅杯子里的苹果酒后,向旅伴问了:「那,汝看到了什么内容?」
「首先,人体内有四种液体和四种状态。」
「哟?」
「四种液体,是指心脏流出来的血液,还有胆汁、黑胆汁以及黏液。」
旅伴一边一根一根地竖起手指头,一边得意地做说明。可是,光听到说明,根本没办法相信这些。
不过,还是暂时安静地听旅伴说下去好了。
「大部分的疾病都是因为这四种液体的比例失去均衡才引起。像是疲劳啊、空气不好啊,或是星象变化,都会影响四种液体的比例。」
「嗯。啊,这个咱懂。」
咱露出淡淡笑容,对著旅伴这么说:
「就像满月时,体内的血液就会跟著沸腾一样。」
刻意压低下巴,然后抬高视线看向旅伴后,旅伴明显露出吃惊的表情。
真是的,这么纯情的旅伴当雄性未免太可惜了。
「这、这种事情也是有可能发生的吧,就像海水退涨潮的道理一样。然后啊,当这四种液体的比例失去均衡时,就要做一些放血之类的动作让比例恢复均衡。」
「……人类还真爱想一些怪事情吶。」
「伤口化脓的时候,不是会把脓包挤破吗?」
「什么!」
因为太过惊讶,忍不住看向旅伴的脸。
直到看见旅伴脸上浮现奸笑,这才惊觉不妙。
「人类都会挤破脓包来治疗伤口喔,很期待吧?」
咱别过脸去没理会旅伴,只差没说出「怎么可能让汝做出那么野蛮的行为」。
「然后,有些症状只要靠这样的方法就能治愈,但有些症状就一定要请医生诊断。若是让医生看见你长著这么夸张的耳朵和尾巴,大家肯定会猜测到底得了什么病而引起一阵骚动,所以不能带你去看医生。因此,我要利用另外一种,也就是人体的四种状态来帮你治病。」
咱微微动了动耳朵,只用一边眼睛瞥了旅伴一眼。
「说什么四种状态,其实就是喜怒哀乐呗?」
「真可惜,你猜错了。人体有热、冷、乾、湿四种状态。」
喝了一小口几乎没有味道的苹果酒后,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
总觉得旅伴只是说了很理所当然的事情,让人甚至有种被愚弄的感觉。
「然后,大部分时候都能够靠食物来调节这四种状态。因为食物同样能够以热的食物、冷的食物、乾的食物和湿的食物来分类。所以,你的状况是身体太热,吃苹果这种冷的食物刚刚好。」
人类的习性就是喜欢把各种事物加以定义。
这是历经漫长岁月,一路观察人类生活下来,咱敢断言的心得之一。
或许该佩服人类居然能不断想出各种有趣的事情。
「既然这样,咱比较想吃新鲜的苹果。」
「新鲜的苹果不行。虽然苹果是冷的食物,但在医术上算是乾的食物。身体不舒服时就代表身体处于乾的状态,必须想办法让身体变湿。所以,这时候需要喝饮料。不过,因为烈酒太热,所以要稀释过,让烈酒变冷。」
唉,就是因为这样,杯子里才会装了只带著淡淡颜色的白开水啊。
不知道是刚刚学到这样的知识,还是以前就会依赖这样的知识,旅伴说话时一副很得意的样子。看见旅伴这副德性,这时候如果反驳他「这么做没意义」,那才是一点意义都没有。身为狼的自己还懂得就算属于相同种族的人类,也会因为国家不同而做出完全不同举动的这点道理。
如果换成是人类与狼,两者相信的事物理所当然会有如此大的差异,所以还是别反驳好了。
「那,咱还可以吃什么东西?」
「嗯,你是因为疲劳过度才病倒。这就跟把麦杆堆在一起,也会产生热度的道理一样。所以,当身体因为疲劳累积而发热时,首先要散热。还有,这时候身体也会很乾才对,所以要让身体找回湿气。我们跑一跑后,不是会口渴吗?可是,湿气会让身体变冷,身体太冷人就会变得忧郁。因此,让身体变冷后,必须让身体暖和。根据前面的说明……」
一边听著让人提不起劲的话语,一边对自己期待吃到病人餐的天真想法叹了口气。
不过,一听到旅伴接著说出的话语,又发现自己太早下定论了。
「根据前面的说明,我想想啊……你应该可以吃这个。用羊乳熬煮麦子,然后放进苹果片,再加上起司煮成的麦粥。这麦粥的煮法啊,首先要把苹果──」
「嗯,这样就好。咱想吃汝说的麦粥。不对,再不吃咱就要晕倒了。汝看,咱的脸色这么差。喏,汝啊,赶快拿来给咱吃!」
咱大声叫道,接著擦去就快流出嘴角的口水。
听到有那么好吃的麦粥,肚子当然无法控制地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你是不是其实已经快康复了?」
「唔……头好晕……」
明知不可能说头晕就头晕,但听到自己这么说,身体还摇摇晃晃地差点掉了杯子,烂好人的旅伴当然会忍不住伸出手来。
趁旅伴伸出手臂时,咱把身体无力地靠在他身上,然后抓准时机压低下巴、抬高视线说:
「赶快拿来给咱吃,好吗?」
可能是距离抓得太近,旅伴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真是的,脸红成这样,都不知道是谁在生病了。
原来如此,人类的智慧果然值得佩服。看旅伴这症状,或许有必要放血一下比较好……想到这里,不禁在心中偷笑了起来。
「真是的……那,你还要喝苹果酒吗?」
「嗯,这个留著喝。」
咱说著,再次接过杯子喝了一口。
苹果酒是旅伴特地准备的东西。
要是因为难喝就把苹果酒塞回旅伴身上,会让人有些过意不去。
「麦粥要大碗的哟。」
听到咱的叮咛后,旅伴似乎找不到任何回应的话语了。
老实说,真的不知道等了多久。
因为心想麦粥不可能那么快煮好,所以又钻进了被窝,结果一下子就睡著了。现在之所以醒来,是因为那扑鼻的香味实在太香了。
不过,醒来时感觉不太好。不是因为身体不舒服,而是作了讨人厌的梦。
故乡的梦,还有麦田的梦。
那是伴随乡愁,同时也伴随无限厌恶感的梦。
梦境里呈现的画面,是咱一肩扛下领导者应有的一切责任,身为多数生命之上的存在过活的那段日子。
那时的世界是一座森林。要是土地不够扎实,就长不出树木。所以,约伊兹的贤狼必须站稳双脚,为多数生命奠定根基。如果不这么做,森林转眼间就会枯竭。
虽然没有人要求、也没有人被要求,但必须有人扛起这样的责任。
当自己察觉时,脖子已经套上了沉重不堪的枷锁。
不,虽然不确定那是多久以前,但想必自己一出生就被套上枷锁了。
自己的存在与周围的生命完全不同。
就算化身为人类的模样,站在一千人里头,还是能立刻找出与众不同的自己。
因为拥有力量,所以受到仰赖;因为拥有庞大的身躯,所以受到崇拜;因为帮得上忙,所以受到尊敬。
大家会认为服侍这样的存在很理所当然,也会这么去做。
因为只要这么做,就能够为自己带来利益,于是他们无不诚心诚意地服侍。
不过,他们崇拜咱的时候,还会要求咱必须保有威严。因为崇拜的对象如果一副穷酸样,哪还能期待这个对象会带来利益。
明明没有主动要求他们表示崇敬,却因为自己无法弃他们于不顾,而被囚进他们准备好的笼子里。
如果失去崇拜的对象,他们会变得胆怯、狂乱,最后在残酷的四季变化之中分崩离析。
尽管知道自己愚蠢,但不管有多么痛苦,还是无法丢下他们不管。
明明没有主动要求、明明没有被要求,却这么持续了好几百年。
早就闻惯了美食的味道。
只是在那段日子里,每当咱皱起鼻子闻味道时,都绝对不会有人对自己露出如此充满亲切感的笑容。
就算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傲慢无礼的小子也一样。
「坐得起来吗?」
身体已经渐渐复原,现在要从被窝里钻出来应该没什么困难才对。
不过,咱睡眼惺忪地摇了摇头。
笼子里的生活已成为过去。
长久以来的梦想就快实现。
终于能够像小孩子一样任性吵闹,而且还能表现得如此有气无力。
还有,能够有受人保护的感觉。
「真是的,下次换我不舒服的时候,你可得还我这个人情喔?」
因为疲劳和刚睡醒的关系,所以感觉全身都施不上力。在旅伴眼中,此刻自己的模样,一定就像被人从被窝里拉出来的猫咪。
虽然觉得难为情,但有了一次经验后,就戒不掉了。
「那咱会用约伊兹狼的方式看护汝,汝愿意接受吗?」
为了掩饰挖苦自己的心情,咱故意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不管有没有成功掩饰了那份心情,旅伴还是有些僵住了脸。不过,如果旅伴听到狼的看护方式,肯定会高兴得不得了。
狼的看护要不是用舌头舔,就是会一直陪在身边。
因为旅伴没有询问是什么看护方式,所以当然没必要亲切地主动回答。
「放心。咱的鼻子这么灵,咱会在汝生病之前,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
本来还想加上一句「咱不会因为与其他雌性相谈甚欢,而连同伴不舒服都没发现」,但最后打消了念头。
虽然旅伴与牧羊女确实聊得很愉快的样子,但那是因为旅伴知道该做自己份内的工作。
旅伴的份内工作就是炒热气氛。
这么告诉自己后,也就坦然接受了事实。
「好啦,没发现你不舒服是我不对。不过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主动告诉我。总之我这个人啊,似乎是有点迟钝。」
旅伴耸了耸肩这么说。
「咱想也是呗。就算咱得了重病,汝一定也不会很快发现呗。」
「咦?」
虽然旅伴一脸愕然地投来目光,但咱不会亲切地把话说完。
旅伴迟钝得连这时候要怎么延续话题都不知道。
恋爱病。
除非到了末期,否则旅伴一定不会发现这个病。
「没事。这不重要,咱要吃饭。」
听到咱这么说,旅伴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皱起眉头。
人类总习惯以外表判断对方。
旅伴很不甘心输给外表像个小女孩的自己。
虽然心情有点复杂,但旅伴这样的反应还是让人觉得舒服。
流传于人类世界的圣经上,不也挖苦地写著「如果连神明也穿著破衣在路上行走,那么神明就不需要再受到形式束缚」吗?
「真是的,真不知道是哪边的公主……」
即便唠唠叨叨地这么说,旅伴还是掀开盛了麦粥的锅盖,并伸手拿取盘子。
在公主面前,没有一个士兵会说坏话。
咱一边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一边乾脆撒娇到底地说:
「汝用汤匙舀粥喂咱吃,好吗?」
旅伴听到后,露出吃惊的表情。这么没出息的样子想当士兵,恐怕很难吧。
「应该多放一点苹果,这样会更好吃的。」
「也对,冰冷的苹果会使人忧郁。」
「汝的……咕……汝的意思是咱开朗过了头?」
在吞下送到嘴边的最后一汤匙麦粥后,咱对著旅伴这么说。
旅伴用深底的木盘子盛了满满的麦粥。在他的照料下,咱已经把两盘都吃光了。
「我的意思是希望你柔顺一点。」
刚开始或许是因为害羞,麦粥吃得很不自在又烫口;但后来不知道是因为豁出去了,还是已经习惯,于是在非常舒服的状态下吃完了麦粥。
这段时间里,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雏鸟,只要把嘴巴张开,食物就会自动送上来。
这时候旅伴如果还能够帮忙梳理尾巴,那更是好得没话说。不过,就算再怎么懒,还是没办法把最重视的尾巴交由他人梳理。
听见咱轻轻打了一声嗝,旅伴稍微皱起眉头。
「可是,咱在上次那个城镇不是吃了很多苹果吗?」
「对啊、对啊。你后来不是因为吃不完,所以变得很忧郁吗?」
「唔。」
旅伴说的一点也没错,但上次之所以会变得忧郁,与苹果的味道或冷热特性无关,纯粹是因为买了太多苹果的关系。
「我可能还要一阵子才会想吃苹果。」
虽然上次扬言要独自吃完所有苹果,但最后还是找了旅伴帮忙分摊。
不过,藉由那次的经验,咱明白了两人一起吃比一个人吃更好吃的道理。
当然,这种话不可能说出口就是了。
「看你食欲这么好,我就放心了。应该明天或后天就会痊愈吧。」
旅伴一边收拾锅盘,一边这么说。
「不过也不用急啦。离开这个城镇后,又要坐在马车上好一段时间。你就安心慢慢休养吧。」
旅伴是个不会识破谎言的烂好人。
不,他应该是个不会怀疑别人会说谎的烂好人。
胸口升起一股罪恶感的同时,正好与抬起头的旅伴四目相交,不禁瞬间屏住了呼吸。
旅伴露出十分担心的眼神。
真的很不应该继续装病。
「……抱歉,拖累到汝的行程。」
可是,当自己察觉时,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
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咱怎么舍弃得了啊。
「早在捡到你的时候,我就放弃赶路了。而且,俗话说不打不相识,我在这个城镇也重新找回信用,甚至变得比以前更好。能够有这样的收获,就算晚两、三天出发也很值得。」
咱忍不住在心中嘀咕了起来。
自己能够坐上这个烂好人的马车,真应该感谢人类崇拜的幸运之神。
要是不带著轻蔑和嘲笑之情,不停嚷著旅伴是个烂好人,就怕自己转眼间会以别的称呼来呼唤他。
好希望他陪伴在身边。
光是看见旅伴收拾好餐具,然后为了归还餐具准备走出房间,尾巴就如此不镇静地甩动著。
「不过,汝啊。」
「嗯?」
旅伴投来让人无法正视的率直目光。
「旅馆里头……那个,太安静了……」
因为太过难为情,说到最后声音突然变得沙哑。
不过,旅伴一定以为那是演技。
然后,他应该会在察觉那是演技的同时,也是真心话。
即使闭著眼睛,也能凭动静感觉到旅伴先是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然后浮现笑容。
「的确,毕竟坐在马车上太吵了,反正我今天也没事可做。而且,我还要跟某个大胃王商量一下晚餐要怎么安排。」
所以,旅伴会陪伴在身边。
陪伴在像幼儿一样如此任性的自己身边。
看见旅伴一副感到疲惫的模样笑了笑,咱便刻意装出闹别扭的样子别过脸去。
没有任何干扰,也没有一丝阴霾的互动。
如果说幸福是看得见的东西,或许就是这样的互动。
「那,你有没有大概想到要吃什么?医术上的细节可以晚点再查医书,但市场如果关掉,就买不到材料了。」
「唔,嗯……」
「虽然你看起来精神还不错,但体内就不见得了,所以不能吃造成身体负担太重的食物。」
「也不能吃肉吗?」
压低下巴、抬高视线说道。
这完全是演技。
「当然不行,只能吃粥或泡了面包的汤……」
「唔……那这样,刚刚吃的那个,那是羊乳对呗?」
听到咱指著旅伴抱在怀中的餐具这么说,旅伴点了点头。
「那羊乳的味道又香又浓很好吃,咱要喝羊乳。」
「羊乳啊……」
「有什么问题吗?」
旅伴听到自己的问话,摇了摇头。
「羊乳很容易酸掉,所以到了下午,新鲜羊乳的价格会抬高。你一定是想喝新鲜的羊乳吧?」
「那当然。」
咱露出了尖牙笑道,于是旅伴耸了耸肩说:
「那这样,就再请诺儿菈帮忙找好了。她不愧是个牧羊人,很懂得分辨羊乳新不……」
旅伴永远不会说出最后的「新鲜」两字。
「与诺儿菈一起?」
因为咱这么反问了。
在连自己露出什么表情都不知道的情况之下,下意识地反问了。
看见旅伴露出「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的表情,可想而知自己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平静的气氛一下子全消失了。
旅伴会称赞很懂得分辨羊乳,就表示自己在睡觉时,旅伴与牧羊女一起在街上走动。
与那个可恨的牧羊女……
两个人一起……
趁著咱在睡觉的时候!
「不是啦,我纯粹是为了想帮你买高品质的羊乳……」
「有钱能使鬼推磨,哪还需要特地请人分辨什么好坏!」
咱一边发出低吼声,一边充满恨意地这么说。
心中还不停吶喊:「叛徒!叛徒!叛徒!」
只要回想一下旅伴过去的表现,不用想也知道,如此没胆量的旅伴不可能做出让自己如此生气的事情,但就是觉得他背叛了自己。
谁叫牧羊人与狼是仇敌。
「但、但也没有坚持不请她带路的理由啊。不、不过啊……」
旅伴一副大大地找错话题的表情。
他慌张地找寻话语想要掩饰失言。
不过,这样只会让连自己也觉得不合理的怒火越烧越旺,对旅伴更心生怀疑。忍到终于忍不住要说出心中想法的瞬间──
「不过,为什么你对诺儿菈会这么反感?」
时间忽然停止了。
「啥?」
因为自己凶狠的态度而畏畏缩缩的旅伴说出太教人意外的话语,让人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以至于自己一脸呆然地张著嘴巴,发出了脱线的反问:
「什、什么?」
「没、没有,我是说,你过去与牧羊人有过什么过节我并不清楚,也明白你是狼,所以不喜欢牧羊人。可是,没必要这么强烈地表示敌意吧?虽然诺儿菈是个牧羊人,但是怎么说呢……」
旅伴保持双手抱著锅盘的姿势,有技巧地用手指搔了搔头。
「你想想,她个性那么好。凡事都有例外不是吗?」
咱差点忍不住大吼:「大笨驴!」
之所以没有大叫出来,不是因为身体疲劳还没复原,也不是会因此丧失贤狼的格调。
而是旅伴的愚蠢程度,让人连大叫的力气都没了。
没错,自己确实因为刚离开独自生活了好几百年的麦田不久,所以情绪有些不稳定;也因为疏于交谈,而必须非常细心谨慎地与人对话,并因此深刻体会到自己忘了怎么观察对方心理的细微变化。
所以,总觉得长年独自在马车上过活的旅伴在咱面前会如此迟钝,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可是,就算再迟钝,也该有所察觉啊。真是难以置信到了极点。
明明没有力量,陷入窘境时却表现出不屈不挠的精神;明明少根筋,遇上逆境时却能够稳住阵脚发挥智慧;明明很容易心软、感觉内心很脆弱,遇上紧要关头时却拥有坚持到底的意志;这样的旅伴为什么在这么重要的时刻,会表现得如此不俐落、如此愚钝?这实在让人完全想不透。
不禁讶异地心想他真的没有察觉到吗?
该不会是在试探自己吧?
基本上,从约伊兹的贤狼讨厌牧羊人的关系图中,就应该有所察觉才对啊。
狼是猎捕羊儿的存在,而牧羊人是保护可怜无力羊儿的存在。那么,在这样的关系图中,狼是谁?牧羊人是谁?而羊儿到底又是谁?只要思考这些问题,很快就能明白咱不高兴的原因。
狼不是讨厌牧羊人,而是讨厌牧羊人在羊群身边走来走去。
狼一心只想不要让牧羊人保护羊儿;不要让羊儿随著牧羊人的笛声而去;不要让无力又脱线、脑袋空空的羊,呆呆地跟著温柔又纯朴的牧羊人走!
思考了这些事后,咱忍不住叹了口气。
旅伴仍然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杵在原地不动,那模样根本就是可怜又无知的羊儿。
旅伴用汤匙舀粥,然后喂给自己吃的那段甜美时光,彷佛成了遥远过去的回忆。
再差一步,梦想就能够完全实现。
现在已经从笼子解脱,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会遭人白眼,就算任性行事也不会有人因此感到困扰。
所以,之所以一直拟定策略、玩弄文字游戏,就是为了能像这样为所欲为,哪怕只有一次机会也无所谓。本来明明已经能够如愿地像个小孩子一样玩闹,现在却落得这般惨状。
说到底,就是赢不了天生少根筋的人。
这就像一起喝酒喝到天亮,没喝醉的人要负责看护喝醉的人的道理一样。
「汝啊。」
说话时的声音之所以显得有些疲累,是因为精神上真的累了。
终于明白原来要像个小孩子一样天真地、安心地、使劲地玩闹,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狼想要扮成羊,终究是不可能的事。
旅伴八成觉得咱是个让人摸不透、披著羊皮的狼,但休想责怪咱不对。
要怪就怪旅伴表现得像一只羊,害得咱也想扮成羊,却弄巧成拙成了四不像。
如果两只羊都如此脱线,恐怕会一起摔下悬崖。
这么一来,就必须有个人保持清醒地引导对方。
真是吃了大亏。
咱天生就是吃亏的命。
「是咱不对。」
听到咱刻意像在闹别扭似地这么说,旅伴显然松了口气。
「不过,讨厌或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咱记得以前也这么说过。」
「嗯,那当然。我也知道不能用道理来解释一切。」
虽然旅伴一副很能理解咱心情的模样说道,但想必他没能理解这话的个中真意。
真是的,看来就算允许旅伴摸头,还是没办法连梳理尾巴都交给他来做。
会有那样的一天到来吗?
咱一边疲惫地看著旅伴,一边这么想。
「对了,汝啊。」
然后,听到咱这么一说,旅伴就露出一副彷佛在说「还没结束啊」似的警戒模样。
旅伴就像只打算摸它的头而靠过去,却瞬间缩起身子的小狗一样。
「汝把那东西拿去归还后,立刻回来好吗?」
说这句话时,咱当然没忘记一改表情地展露笑颜。
看到咱惊人的变脸速度,旅伴虽然愣了一下,但很快地会意过来。旅伴再迟钝,也还不至于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嗯,知道了。毕竟旅馆太安静了。」
一能接上话,就忍不住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这样不是大笨驴是什么?
不过是做出极其理所当然的反应而已,却得意成这样,真是蠢到不能再蠢了。
对于咱的辛辣批判,旅伴当然完全不知情,还用如释重负、一脸轻松的表情开了口:
「那,我拿去还一下就回来。你想喝什么吗?」
虽然已经累得连叹气都懒,但旅伴在咱面表现得还算用心。
所以,就大方地奖赏他呗。
「咱想喝汝帮咱泡的苹果酒,然后赶快恢复体力。」
旅伴露出了笑容,看来他是真的很开心。
看见旅伴的笑脸,就是想凶也凶不起来了。
「那,你乖乖在房间里面等。」
然后,旅伴得意忘形地说完,便走出了房间。
简直就是个蠢到没得救的大笨驴啊。不过,在这种大笨驴身边晃来晃去的自己,或许也是同类吧。
真是和平又安稳的时光。
这样的时光是如此地珍贵。
所以,必须有技巧地加以控制、让气氛加温,然后慢慢享受个中乐趣。
不过,有一点让人挂心。
想到这里,咱慢吞吞地让身体陷入被窝里,然后学人类那样躺在枕头上。
不知道旅伴之前是过著多么枯燥乏味的生活,只要说一些甜言蜜语或稍微撒娇,很快地就会被攻陷。如果过度使用这种招数,恐怕会越来越没有效果。
因为不管任何事情,只要一直反覆进行,众生都会有感到倦怠厌烦的一天。
这么一来,就必须想出其他招数。
有什么招数好用呢?这么一想,很快地想到了好伎俩。
既然甜的东西吃腻了,那就改吃咸的啊。
既然笑脸变得不再吸引人,那就在眼角浮现些许泪光好了。
这道理非常单纯。
想必用在单纯的羊儿身上会非常有效。
「……唔?」
想到这里时,突然有个什么思绪闪过脑中。到底是什么呢?稍加思索后,马上找到了原因。那是昨晚自己以晕倒收场的晚餐时听到的话题。
那是有关羊儿的话题。谈话中提到羊有著只要有咸味,就会舔个不停的习性。想到这个话题,让人不禁联想到奇怪的画面。
那是在自己脸上涂了名为「泪水」的咸味后,旅伴就一直舔脸舔个不停的画面。
刚开始或许会觉得难为情或嘻嘻笑个不停,但很快地一定会变得郁闷。想也知道旅伴不可能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因为太容易就能够想像出那种画面,不禁感到有些扫兴。
对付那个大笨驴,还是好好抓住缰绳,让他乖乖照咱指示动作比较妥当。
一边心想「真是劳神费力的工作」,一边翻过身子。
即便如此,把脸埋进枕头后,还是侧躺著把身体缩成一团,咯咯笑了出来。
真的很久没有碰到这么愉快的事情了。
其实自己也不太清楚什么事情让人愉快。因为有太多愉快的事情,所以没办法决定出最重要的理由。
不过,如果要勉强挤出一个理由,大概就是旅伴明明是只脱线得很的羊,却很难用普通方法应付。
这点与狩猎的趣味很相似,有种能够煽动狼心的感觉。
旅伴的脚步声传来。他似乎到楼下放了餐具后,就遵守承诺地立刻走了回来。
胸口轻轻发出「噗通、噗通」的心跳声。
尾巴扭曲在一起,耳朵微微颤动。
鼻子痒痒的,忍不住在枕头上磨蹭。
这种像是手到擒来,又没有完全落入手中的狩猎趣味,实在是太美妙了!
脚步声在房门前停了下来,期待也到达了最高点。
嘴角忍不住地上扬,然后转头面向房门。
然后,房门打开了。站在门外的是──
「赫萝。」
旅伴面带笑容这么呼唤。
身边还带著牧羊女。
「诺儿菈小姐特地来看你。」
真是的,果然用普通的方法对付不了。
牧羊女的笑容如初夏的草原般澄澈无比,看见她露出这样的笑脸时,咱之所以能够也回以贤狼应有的笑容,并非因为长年的经验累积所致。
而是因为太愉快,只好笑了出来。
想要完全抓住这个大笨驴旅伴的缰绳,真是困难得让人不禁想要露出苦笑。
「你身体有好一点吗?」
牧羊女──诺儿菈这么询问。
「没什么,只是有些疲累而已。」
听到牧羊女的问句,除了这么回答,还能够怎么回答?
就算拥有贤狼的头脑,也不知道还能够怎么回答。
在一片祥和的互动气氛中,旅伴一脸彷佛在说「做得很好」似地,得意洋洋地点著头。
有这种旅伴不会疲累吗?
别说是疲累,甚至就快要发烧了。
「不过,咱正想找人聊聊天。说到聊天,咱之前就很想问汝一个问题。」
「咦?是要问我吗?」
原来如此,牧羊女这般聪明却不骄傲的谦虚表现,也难怪旅伴会被攻陷。
「如果是我能够回答的问题,我很乐意回答。」
然后,牧羊女展露笑脸说道。
真是个不容忽视的对手。牧羊女的确不容忽视,但身为狩猎者的咱难得能够与这样的对手沟通,当然要这么询问:
「领导羊群的秘诀是什么?」
牧羊女有些意外的样子睁大了眼睛,但立刻恢复往常的笑脸。
那只傲慢的牧羊犬跟在她身边,依旧以充满戒心的模样窥视著咱。
全身淡灰色的纯朴牧羊女,脸上带著温柔的微笑缓缓开了口:
「拥有一颗宽容的心。」
听到这个答案的瞬间,彷佛有一阵风吹过的感觉。
这女孩不是冒牌货。
她是真正的牧羊人。
饲养羊儿必须拥有一颗宽容的心。
瞥了旅伴一眼后,不禁心想「确实是这么回事」。
诺儿菈发现咱的视线后,瞬间露出有所察觉的表情。
只要是个聪明人,就能够像这样在瞬间看出端倪。
「谁叫羊都觉得自己很聪明吶。」
诺儿菈把视线移回咱身上后,露出有些伤脑筋的表情,但脸上浮现看似愉快的笑容。
自己与这女孩似乎能够变成好朋友。
不过,看著没发现自己成为别人的讨论对象、一脸笑嘻嘻的旅伴,不禁会没自信地想,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完全抓住旅伴的缰绳。
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就真的只有神明知道吧。
亏自己还一直以神明之姿受人供奉,居然连这答案都不知道。
用怨恨的目光瞪著旅伴时,旅伴显得一脸愕然。
这让咱忍不住在心中吶喊:「汝这只笨羊!这只纯真无垢的羊!」
即便如此,旅伴那脱线过了头的地琅还是──
「真是个大笨驴。」
嘴里忍不住嘀咕起来。
──没错,咱还是最喜欢这只脱线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