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与辛香料的记忆(2 / 2)
直接找其他温泉没准比较省事。
「赫萝小姐,都准备好了。」
咱随这声转头,见到熊皮晾在树枝上,肉都以生长在沼泽边的光滑大叶片包起。熊皮要是带回旅馆,一定有很多人想知道究竟是谁在哪猎的,所以让瑟莉姆她哥几个下山拿到镇上卖钱。由于他们的工作性质与纽希拉相近,算是商敌,这样的关系不能公开。
『那就全装进麻袋里呗。要是叼著带回去,说不定到家前就全没了。』
「毕竟这头熊很肥嘛,没问题。」
瑟莉姆笑著装袋时,咱又说:
『啊,记得留下汝等自己的份。猎物就是要大家一起分享。』
要是不出声,他们定会交出全部的肉。虽然被他们敬重成这样让人有点喘不过气,不过倒还挺可爱的。
来时是瑟莉姆背东西,回程就换咱了。
咱趴下来,让她哥几个在背上堆放装满肉的麻袋,调整位置。这当中,咱的眼都盯著连池塘都算不上的温泉积水。原本想瞒著伴侣挖温泉,完成之后看看他惊讶的表情,但恐怕有重新计画的必要了。
咱对旅馆的温泉并无不满,也不是非得找个能以狼形自由出入的温泉不可。
然而望著林中积水般的温泉,咱发现自己其实不是普通地失望。对此,甚至有点错愕。
「……小姐?赫萝小姐?」
『唔。』
甫一回神,发现瑟莉姆他们全盯著咱看。似乎已经叫了好几声。
『抱歉,咱在想事情。』
「温泉的事吗?就让我们在这山上帮您找找吧?」
大笨驴。咱不禁暗自自责。
『那倒是不必。咱只是偶尔也想用獠牙和爪子玩玩,像挖洞之类的。』
「是这样的吗?」
『好了,趁时间还早,快回去呗。汝等明天还有事要做呗?』
站起身,能感到麻袋在脖子上绑得很稳。从背上的重量来看,似乎有不少肉能吃,汉娜会很高兴呗。不过想到要晒或腌等加工,就觉得有点麻烦。
「啊,有件事想请教您。」
『说呗。』
「下次想要什么猎物?这次难得有熊,每次都吃鹿可能会腻。」
真贴心。咱不禁赞叹。
『咱想想啊。』
脑袋里冒出的是山鸟或松鼠之类的小动物。小猎物虽然肉少,但滋味香浓,非常好吃。
不过他们太过正直,不懂变通,恐怕难以用陷阱抓小猎物,所以乾脆不说了。
『没关系,鹿也不错。这样咱那口子就不用另外进货,省了不少麻烦。』
「遵命。」
瑟莉姆她哥几个如同目送国王离去的卫兵般低头敬礼,让咱苦笑著对瑟莉姆使个眼色,动身离去。
感受著背上熊肉的重量,咱轻盈地碎步穿越夜晚的森林。途中忽然有个疑问,起因是瑟莉姆她哥的话。
──每次都吃鹿可能会腻。
对不值一提的温泉积水失望,说不定是过腻旅馆生活的表徵。
虽觉得不会有这种事,然而摘野菜嫩芽不禁睡著,还以怪方式睡昏头的那当下仍记忆犹新。
旅馆的生活和麦田生活差不多,不断重复同样的事。再说自己当初对瑟莉姆有怎样的期待?不是挺真心地希望她能掀起一些波澜吗?
咱明白无论任何事,做久了都会习惯,不过接不接受是另一回事。能否忍受也一样。
不,自己对现在的生活并无任何不满──即使如此告诉自己,也觉得虚假。毕竟没有人会因为过得比昨天快乐而难过。
即使脑袋不断在这件事上兜圈子,四条腿仍自顾自地向前奔驰,带咱回到旅馆。和什么都不做,时间也不会停止流逝一样。
瑟莉姆回复人形,替咱拆下装肉的麻袋时,咱心中有股莫名的焦躁。害怕自己若继续漫漫度日,说不定会变成那滩积水。成不了池塘或溪流,温暖归温暖,但顶多只能浸湿脚踝。
而且等到几十年后谁也不在了,湿濡的毛会使身体发冷,还只能打喷嚏给自己听。
以旅馆营生经过十余载,咱敢说自己与伴侣的感情已深到令人傻眼的地步,但同时也失去了新鲜感。尽管缪里出生后,每天都要刮起一阵旋风,可是这个独生女也随寇尔小鬼离开了。
可以想见,此后生活的重复性会愈来愈高。
届时想得起昨天、前天、大前天分别做过些什么吗?能发生多少百年后回顾过去时想得起的事?再这样下去,事件恐怕不够让人浸在淹过肩膀的温暖回忆里度日。对此,咱渐生不安。
咱一边乱糟糟地这么想,一边将从脖子解下的肉堆进辟于后院的地下冰窖。冬季满院子的雪虽然留不到夏天,但只要塞进冰窖,夏天也有冰可以消暑,堪称是种了不起的智慧成果。不过就连森林里的松鼠,在秋天也会孜孜不倦地掩埋树果。
那么,自己是不是也该这么做吶?
瑟莉姆眨眨泛起睡意的眼睛,回房去了。
目送她离去后,咱也回到寝室。
手刚扶上门,略歪门板的缝隙间就透出烛光。吸一口气,除伴侣的气味外,还有兽脂燃烧的独特气味、羊皮纸的气味,以及令人想起寇尔小鬼的墨水味。
门后,伴侣正裹著被子蜷著背,提笔振书。
「喔喔,回来啦。」
他注意到咱而转头,表情很困了,但似乎写得很开心。
不过这张熟悉的容颜,已和邂逅时略有改变。不只是因为烛光的影响,他脸上真的有岁月的痕迹。旅馆的生活虽是无尽的重复,可是时间之流并非如此。
平时泉涌不止的温泉也可能日渐枯竭,变成只能浸湿脚踝的积水,最后一滴不剩地乾涸。
即使明知终有结束的一天,同时,却也太过大意了。
自以为只要做好心理准备,就能毫无疑问地享受这段时光到最后一刻。
「嗯?怎么啦?」
咱没回答疑惑的伴侣,大步走过去,从背后拥抱他。
伴侣有些惊讶,但似乎当成了平时的小动作。
什么也没多说,手抱胸般围住后脑,抚摸咱的头。
「你身体好冷啊,泡个温泉再睡觉怎么样?」
「……嗯,汝也闻起来酸酸的。」
「咦!」
伴侣不相信自己这么不检点,连忙把鼻子埋进袖子猛闻。墨水的气味,让伴侣闻起来是一身酸。当然,是故意让他误会的。
「好了,去泡温泉呗。」
咱放开伴侣,后退一步。
来到可以自由泡温泉的纽希拉之后,伴侣变得很爱乾净,靠马车营生时只是大概整洁就好。
咱替他取下背上的被子并挂上椅背,他虽仍有点在意体臭,但还是站起来打个大呵欠。
「呜~~……咯、咯、咯……啊啊……以前还能工作到天亮呢。」
说得像是玩笑话,不过这是事实。
且终有一天,他将一睡不醒。
可是,这又能怎么办呢?
尽管自然法则令人却步,至少伴侣还在眼前。
能做的事还有很多。
当下,就别胡思乱想、钻牛角尖,尽情做开心的事呗。和伴侣刚开始旅行那时候,就因为经常忘记这个原则而闹出一些麻烦事。
「瑟莉姆她哥那边分了咱们一些熊肉,汝就大吃一顿补补身子呗。」
「喔喔,熊肉。忘了什么时候,有人跟我说熊最好吃的就是熊掌,不知道是真是假。」
「熊掌?那种地方要怎么吃啊?」
咱们如此闲话家常,并肩走向温泉。
路上咱小心注意,不让牵著伴侣的右手太用力。
明明过得很幸福却无法满足,让咱好恨这样的自己。
这天的时间,同样都耗在摘野菜嫩芽上。
在山顶积雪消融前,这样的反覆作业不会结束。
原本就觉得这种事很麻烦了,现在更是认为不该把时间浪费在这里。
应该要竭尽所能地累积各种回忆,以备必将到来的寒冷孤寂。
为此,有必要让各种大小事像温泉一样滚滚涌出,好作为回忆的原料。
「跟先生吵架啦?」
汉娜看著咱篓中的嫩芽,随口问道。
「汝、汝怎么突然这样问呀?」
咱紧张得贤狼之名都要哭了。
汉娜耸耸肩说:
「因为您的嫩芽摘得很粗糙。」
「……咱们才没吵架。」
身体巨大的时候,有心事也好藏得很。人的身体这么小,什么都容易泄漏。
不过咱们的确是没吵架,汉娜受不了的表情有点可恶。
「不说这个了。冰窖里堆了很多熊肉,今天就拿多一点出来炖呗。」
咱留下这话就动身前往下一项工作,但又临时止步。
「别跟咱那口子乱说喔,咱们真的没吵架。」
即使说这样话反而更像吵过架,但若不交代一声,让伴侣多操心也不太好。
毕竟咱对现状并无不满,只想自然快乐地过活。
「好好好,知道了。」
有时候,咱反而觉得汉娜的年纪比自己还要多上两倍。
应该是自己的人形像小孩才会这么想。咱对自己这么说。
「啊,用大蒜还是生姜来炖呀?」
咱认真想了想,回答大蒜。
接著前往旅馆后方。
愈是接近,独特的野兽臭味愈是缠绕鼻头。明明上桌时香得令人口水直流,炖煮当中却臭得难以接近,真是奇妙。
屋后,瑟莉姆一副自暴自弃的脸,不断搅动大锅。
「来,换咱做呗,去吸点新鲜空气休息一下。」
「赫萝小……姐,咳咳、咳咳。」
鼻音很重,眼里还含著泪水。瑟莉姆简单敬个礼就将搅拌棒交给咱,摇摇晃晃地离去。可能是年轻人鼻子更灵,加倍难受。
锅里煮的是从熊肉削下的脂肪,准备做成兽脂蜡烛。
搅拌均匀后,还得挑出混在其中的肉骨残渣。要是挑不乾净,点火时会产生黑烟和恶臭。接下来,胸腔要被脂肪的味道侵占一阵子了。
平常这种事都是鼻子钝的寇尔小鬼来做,或是抓到缪里恶作剧之后用来处罚她。不过现在没人手,只有咱和瑟莉姆能做。
添柴、搅拌,看见浮渣就用搅拌棒捞除。
第一次干这差事时,只知道赞叹蜡烛原来是这样制成,不怎么在乎气味。而如今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后,对它只有满腹牢骚。
既然都是蜡烛,做芬芳的蜜蜡就有趣多了。
咱只能遥想著蜂蜜的甜美香气,和眼前的现实搏斗。这之后还有工作要做呢。
「唔……做好蜡烛之后,再来是检查还剩什么乳酪呗。」
春季也是制造乳酪的季节,得开始为下一季盘算该进哪些乳酪,向师傅下订。乳酪种类是五花八门,有的耐用有的易坏,有的简单有的工序繁复。
而且,还不能只想著自己餐桌上该有哪些乳酪,得替客人的口味想想才行。
由于第一组客人来得比预测早了许多,自然得提早向师傅下订,不然就只能给客人吃冬季剩下的乳酪了。这样的怠慢很容易被客人发现,传出恶名。
「然后……对了,订完乳酪以后,要把刚送来的羊毛搓成毛线,再来是缝补脱线的那件、那件跟那件……啊!差点忘了,搓线用的铅锤被缪里搞丢,还没重买嘛!不知道仓库里有没有东西能代替……对了……还得打扫一下仓库,不然夏天会有很多虫……就只有虫不听咱的话,难搞得很喔……那这样该从哪个做起呢?唔……」
一圈又一圈地搅拌脂肪,脑中各种思绪也跟著混成一团。
好怀念都在马车货台上悠哉午睡的旅行生活。
喔不,是因为寇尔小鬼和缪里不在才忙成这样的。
这样的变化,也让咱这阵子痛感自己原本过得是如何堕落的生活。
虽然现在忙到没时间烦恼,但想到这种生活会变成常态,心里就发毛。
咱并不讨厌工作。
只是想避免蓦然回首时,才发现快乐的时光已全部溜走。
「若不想个办法,恐怕不妙啊……」
那口流量弱小的温泉积水,在脑里挥之不去。
与其这样,不如在镇上开间小店,天天和伴侣在门口招揽客人还比较好。咱甚至开始有这种无谓的想法。
相信那也一样,天天都有忙不完的事。而且镇上到处都是人,耳朵尾巴藏不住,长相也不会老的咱恐怕住不下去。
「唔唔唔……」
咿呜的同时,咱所搅拌的脂肪也不满到了极点般开始冒泡。
话说回来,等瑟莉姆完全做惯这些工作后,这种忙碌或许就会自动消解了。或者等瑟莉姆她哥那边盖完旅舍,状况稳定以后,再跟他们请一个人来分担工作也行。
没错,再忍一阵子就没事了。既然如此,就来想怎么增加和伴侣的回忆呗。
咱对自己这么说。
「好,差不多要过滤起来做蜡烛了。」
在锅缘敲敲搅拌棒后,咱叫来瑟莉姆帮忙。只要专心地做,工作总会结束。过了中午,又有一批新客人来到,接著就天黑了。
晚餐后,咱带著疲惫的身体回到寝室,发现伴侣愣在桌前。
「怎么啦?」
刚猜想是桌上的羊皮纸被缪里乱涂鸦,就想起缪里已经远游去了。
所以是怎么了呢?伴侣回过头来,表情满是歉意。
「在你生气之前,我先跟你道歉。」
「唔,嗯?」
伴侣解释道:
「新来的客人也带了羊皮纸来。」
他背后是比昨天多上一倍的羊皮纸叠。看来到处都有人在打一样的算盘。
寇尔小鬼和缪里的旅程真的给这世界带来了不小影响呢。赞叹之余,咱发现伴侣还是苦著脸,说不定还有更糟的事。
「就这样吗?」
一问,伴侣得救似的吐出屏住的气,慢慢摇头。
或许是很难主动开口的事。
「……先前还有住其他旅馆的人,跑来问我同样的事。」
「……」
看来暂时是不能和伴侣共享愉快的夜晚时间了。
不过工作堆成这样,说不定也算是件人生大事呢。未来回想起来,说不定能记得很清楚。而且,能和伴侣一起工作也不错。两人坐在一起,阴暗井口的盖子就能紧紧盖上。
只要这么想,感觉就好多了。
「没关系,抱怨也没用,不是吗?」
所以咱开明地这么说,让伴侣十分意外。
「怎么,以为咱会生气啊?」
这种时候,伴侣总是老实得可以。
「因为这下连午觉都没办法睡了嘛……」
「大笨驴。」
咱笑著关上门,轻盈地走到桌边。
羊皮纸堆成这样,真教人叹为观止。
「话说,这应该能大赚一笔呗?」
「至少对得起我们这么辛苦。想要什么就说吧。做完这些,连蜜渍桃都买得起。」
据说价格相当于等重黄金,非常奢侈。
既然原本是旅行商人的伴侣敢开空白契约,表示这差事真的很赚。
「嗯,咱想想看。」
「记得,不是无限量的喔。」
竟然不忘叮这种嘱。
咱耸个肩,轻踏一脚。
「那么,咱们就赶快开始呗。」
「也对,时间宝贵。要是动作太慢,说不定同样的事会愈堆愈多。」
「分点给瑟莉姆做怎么样?」
虽也觉得再继续给她加工作可能不太好,不过伴侣已经是有点为难的脸。
「我也很想找她帮忙啦……」
伴侣话先说一半,往门看一眼之后耳语:
「可是读写之类的事,她好像不太行。」
看来和白天的工作不同,她不太擅长这方面,容易念错写错。
「而且她白天很努力工作,晚上说不定容易想睡。」
寇尔小鬼是对念书有异常热情,会用含沙、啃洋葱之类的方法驱赶夜间睡意。要瑟莉姆做这种事,未免太过分。
这时,咱忽然想起一件事。
「可是咱们到山另一边换东西的时候,她好像没那么想睡呢。」
回程上难免会有点睡意,但不至于头昏眼花。
「就只是不擅长而已吧,看字就想睡。像缪里那样。」
听见女儿的名字,咱就懂了。
「看来在这一方面,咱也不落人后呢。」
「得意什么啊。你看字是没问题,不过写起来就……我说约伊兹的贤狼大人啊,把字练得好看一点,比较合你的身分吧?」
痛处被伴侣说中,咱一眼瞪过去。
「咱的字已经好很多了,再说咱这个样子也只是伪装而已,手不灵活也是没办法的事。」
「捞锅子里的肉倒是很快。」
獠牙一露,伴侣就若无其事地转向一边去。
「大笨驴。字记得再多,肚子也不会饱啦!」
「……你怎么跟缪里讲一样的话。」
「汝说什么!」
往低声抱怨的伴侣咬一口,伴侣跟著神气地耸耸肩。
「好了好了,赶快开始分吧。」
伴侣也变得不会一味挨打了。
咱并不讨厌这样拌嘴。
「真是的,大笨驴。」
咱喃喃地拉张椅子过来,和伴侣的椅子并拢。背上的被子,当然是两个人围一条。这样倒也不错。
就牢牢记住曾经有过这段往事呗。
咱这么想著,拿起第一张羊皮纸。
叩。放置木制餐具的声响使咱睁开眼睛。
午餐已结束一段时间。可能是闲下来的汉娜拿东西过来了。
「辛苦啦。」
「……葡萄酒呀?真难得。」
趴在桌上的咱坐起身,冒著白烟的温葡萄酒香勾动鼻子。
汉娜这么勤俭的人白天就主动拿酒出来,一整年都不一定能见到一次。
就在咱感激地捧起酒杯时──
「嗯,这啥?」
桌上还有个大木碗,里头装了陌生的东西。
「客人送的土产。先生出门前要我拿出来。」
那是某种抹满砂糖的点心。砂糖这种东西,要到山脚下的河畔城镇搭船到海口,再换艘船更往南下,然后在夏季长达半年以上,拥有偏绿清澈海水的明媚国家靠港,在那和来自更南方的贸易船才买得到。
如果能像盐这样直接从大地取得,在那种地方整天舔土地过活也不赖。
虽然用这么棒的调味料令人惊叹,不过汉娜的话更教人在意。
「……他故意瞒咱吗?」
汉娜不觉得哪里有错似的耸耸肩。
「被您发现,一定马上吃光光嘛。」
「大笨驴!」
咱又不是缪里。拿一片起来看,感觉很不可思议。
像是某种水果切片后做成糖渍,形状歪歪曲曲。
这是水果吗?丢进嘴里后,咱吓了一跳。
「这是姜啊?」
「现在一没太阳就冷得跟冬天一样,吃这个有助保暖。」
「嗯嗯,嗯嗯……嗯嗯嗯!」
砂糖的颗粒口感和甜味,以及随后妙不可言的姜味、刺激味蕾的辣味,让尾巴和耳朵的毛都竖了起来。温热的葡萄酒流过辣得发热的喉咙,也真是舒坦。
竟敢偷藏这么棒的东西,简直岂有此理。
咱沙沙沙地大口嚼著糖渍姜片,对汉娜问:
「全部就这样?」
「先生要我每次只拿一点出来吃。」
根本和教训缪里时说的一样。虽然很想叫汉娜马上拿出来、快点拿出来、全部拿出来,不过这么一来,之前说的「被咱发现,一定马上吃光光」就成真了。这种事,贤狼非避不可。
然而这东西的魅力还是难以抗拒。
这几天与羊皮纸搏斗下来,脑袋都好像要烫熟了。
现在端这种又甜又辣的美食出来,根本是种暴力。
即使贵为贤狼也只能翻肚投降。
在那之前,咱好不容易保住理智,说:
「少、少来,不赶快吃完,坏掉就糟蹋了。」
「糖渍的东西没那么容易坏啦。」
「可是还有虫或老鼠──」
「放进冰窖就没事了。」
在餐饮上,这间旅馆没人比汉娜强。
而且再继续拗下去,恐怕连眼前的碗都会被收走。
「呜呜……」
「慢慢吃不就好了吗?这样乐趣才会持久。」
「大笨驴,一口气吃完也有它的乐趣!」
汉娜听了只能无奈叹息。
其实汉娜说得也没错,而且现在嘴里火辣辣的。
于是咱一咬牙,转头不看木碗并推向汉娜。
「汝就收起来呗……」
「哎呀呀,今天真老实。那么,我就趁您改变心意之前赶快收走吧。」
「啊。」
赶在最后一刻前求情似的再拿一片,汉娜没辙地笑。
「先提醒您,我会收在您也找不到的地方,翻也没用。」
说的还是跟骂缪里一样的话。甚至令人怀疑会不会是长得一样,所以弄错了。
「大笨驴。」
「我才不笨。要是您为了找这个而乱翻菜柜,事情就麻烦了。我会封得滴水不漏,靠您骄傲的鼻子也闻不出来。」
「呜呜……」
餐饮这块占了旅馆里最大的开销,所以伴侣给了汉娜极大的权力。在厨房里,汉娜还比老板更像老板。
而且伴侣还吩咐她严加管束咱和缪里。
厨房里有各种立刻能吃的小东西,感觉很像是用来避免咱们吃掉真正重要的东西,跟陷阱差不多。
「亏咱工作得这么努力,这个没良心的……」
即使哀怨地这么说,汉娜还是没交出木碗。
「我是不知道您做了什么,只听说现在两位正在忙的事做完以后,可以赚到一大笔钱。到时候,要吃糖渍还是什么都能当作酬劳跟他讨吧?」
「讨是一定会讨,问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做得完喔。」
咱又趴回桌子,而这不是演戏。
旅馆现在住了几组客人,乐师也回来了,热闹不少。只要有歌舞,客人就能在温泉里泡上一整天,不怎么需要伺候。
看情况,纵然仍有所缓急,闲暇时间总归是增加了。
不过,目前咱将所有闲暇时间都投入在羊皮纸上。不这么做,羊皮纸永远分不完,要是再有人来拜托,弄不好得一路拖到秋天去。
当然,做不来拒绝就好。可是一想到客人急著想减肥,是因为寇尔小鬼和缪里下山冒险的缘故,不敢说自己没有半点责任感。
况且伴侣还以快累倒的表情说,接这些工作对未来很有帮助。
既然伴侣认为有帮助,就只好做下去了。
「可是那头大笨驴赚那么多钱到底想干什么?」
咱懒懒地在桌上拄脸嘟哝,目送汉娜收走糖渍姜片。旅馆应该经营得很顺利才对呀,难道他想再开一间?买个蜜渍桃给老婆吃都那么啰唆了,不太可能。大笨驴那种本末倒置的毛病,在开了旅馆之后就少了很多。
能确定的是,得先尽早处理完自己的工作才行。
「好,努力工作喽!」
一口喝光汉娜斟的葡萄酒,迈向寝室。
伴侣有村里工作要忙,先出门了。从他留下的气味,闻得出他直到出门前一刻都还在翻羊皮纸。
见被子挂在椅背上,咱抱起来闻一闻。伴侣的味道还很浓。
「……呵呵。」
葡萄酒和生姜的功效相辅相成,全身暖呼呼的。来自浴池的乐曲,从敞开的木窗微微飘来。
好一个闲静舒适的午后。
咱想著「睡一下就好」并躺上床,转眼就不省人事。
趁这机会,对许可证作点介绍好了。
首先是金、银、铜、铁、铅、水银、硫磺,或一次包含上述多种矿石的采矿许可证。还有交易、计量、评鉴、任命鉴定员、回避鉴定等许可证。
小麦、大麦、黑麦、燕麦的许可证,将依城镇规模划分等级。不仅税金有差,还与其他作物不同,作饲料的麦秆部分利用方法会随等级变化。若挪作啤酒原料便不再当粮食看,以葡萄酒、水果酒乃至两者之蒸馏酒的相关许可证管理。因为这个缘故,酒的定义是争执不断。然而有些许可证甚至可以无视其定义,或是请特定城镇的特定审讯官裁定争执。
这样的系统在肉、鱼、毛皮、金属加工品、木材加工品……等各方面全都存在,应有尽有。
「……人类社会根本是无底沼泽嘛?」
咱累得连喊腻了不听了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喃喃这么说。
「看来你对这个世界开始有点概念了。来,只剩这么点羊皮纸了。」
烛光下,伴侣的脸一点也不会让人想到「是不是老了点」等烦心的问题。随著工作逐渐接近尾声,伴侣脸上一天比一天更有活力,令人想起从前。
他不时说著:「你看,这是雷诺斯皮草买卖的许可证!」「原来还有凯尔贝码头工人管理权的许可证啊?」「有留宾海根的黄金进口权耶。当年要是有这东西就不用那么辛苦了。」翻得双眼直发光。
见到某些许可证显示出过去所没发现的城镇联系时,他的神采比尝到任何美酒美食都更为强烈。
甚至还会咿咿唔唔地说:「这个东西在那里跟那里有特权保护……所以在那里买来卖就能大赚一笔了……呵呵呵……」之类的梦话。
不过,一面偷看伴侣这样的侧脸一面翻羊皮纸,还是不怎么好玩。
每当发现远离纽希拉,曾与伴侣一同冒险犯难的地名时,他总会显得很开心。自己也是这样,所以这部分是无所谓。
当时没有一再重复的生活,每天都是新鲜事。在那段短短的时间里,满之又满地堆积了各种闪耀的回忆。
先受不了眼花撩乱的生活,喊著投降的不是别人,就是咱自己,伴侣也是顺咱的要求才结束冒险生活。如今伴侣替咱实现了愿望,即使仍忘不了往年的冒险,但看不出丝毫后悔。
换言之,伴侣单纯是用眺望汪洋彼岸的眼神缅怀从前。
即使明知是自己任性,咱还是觉得这样的伴侣有点无趣。
如果他是用恋恋不舍的表情回想旧日旅程就好了。
这样就能骂他怎么还学不乖了。
还可以这样说:
「既然汝不继续冒险,那咱──」
一边抄写盐的关税许可证地名,一边听伴侣为发现可免费通过乐耶夫河税关的许可证而乐得滔滔不绝时,不小心脱口而出。
伴侣突然安静下来,咱才发现自己说出心里的话了。
「……」
抬起头,见到伴侣疑惑地盯著咱看。
「……没事。」
咱随即将视线拉回盐的许可证。伴侣没立刻说话,再看一眼先前激动阅读的许可证,轻声说道:
「我不会去冒险啦。」
咱明白。
所以「咱」之后接的不是怨言。
「我问你。」
伴侣又说:
「你是不是有心事瞒著我?从瑟莉姆来这以后,你一直都怪怪的。」
咱吓得耳朵和尾巴的毛都竖起来了。
尽管如此,咱还是这么回答:
「咱要瞒汝什么呀。」
伴侣擦擦鼻头,可能是在憋笑。
「少装了。」
他的手轻轻拍在咱头上。
「你是我老婆嘛。」
这话像一小撮羊毛钻进耳里,让咱背脊发痒。
心头忽然一揪,泪泛眼眶。
「……大笨驴。」
「不过你看起来是真的心情还不错,和瑟莉姆处得也不错,所以我实在搞不懂你是怎么了。我是怕操不必要的心会惹你大发雷霆,才偷偷观察到今天。」
伴侣注视咱的脸,咱的目光也无法从伴侣脸上移开。
「……」
「……」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沉默笼罩房间。
伴侣吐出屏住的气,倒向椅背。
压出嘎吱一声。
「缪里和寇尔走了以后,你好像失了魂一样。」
旅馆里非常地静。
「你是厌倦了这种生活吗?」
伴侣浅笑著问。
「咱才──」
这是伴侣费尽苦心经营起来的温泉旅馆,也是自己的家,生活起居的地方,当然不可能说走就走,拋下这里去旅行。
可是咱无法说到最后。是不是想旅行这种问题,最近也有过一次。
咱也不太了解自己究竟是怎么想。
「不知道……」
听咱说了实话,伴侣笑著说:
「我最近还觉得自己老了很多,可是你还是很年轻呢。」
「……咦?」
这难为情的声音,在喉咙深处几乎成了哭声。
往伴侣一看,他脸上笑容更深了。这表示自己的哭相也变得一样深了呗。
「看著缪里,我总会觉得年轻人就是那样。所以要是某只老成的狼有点过腻了旅馆的生活,我也不奇怪就是了。」
「这……」
咱说到一半摇摇头。用力地摇。
「咱才没腻,没有这种事。」
可是咱的心并不平静。光是过著圆满的每一天,的确有种难以排解的不耐。
不管怎么想,这都是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任性想法,也是伴侣怎么也无法解决的事。
毕竟时间绝不可能停留或倒退。
因此,咱很犹豫该不该说实话。伴侣心肠特别好,怕他会过于担心,甚至伤心难过。
见咱难以启齿,伴侣略显失落地笑了笑。
「你们狼该不会都很爱面子吧?瑟莉姆那时候也一样。」
伴侣会为咱担心、听咱诉苦,而且就在咱伸手可及的地方。然后,不会永远存在。
若有话想说,就该早点说出口。
于是咱用力咽下哽在喉中的东西,慢慢开口:
「咱不是过腻了旅馆的生活。」
「嗯。」
伴侣点个头,稍微往桌上伸手,修剪烛心。烛火跟著变大、转亮。
「然后呢?」
「咱也习惯每天重复的生活了。因为咱……咱好歹也看了好几百年麦田嘛。」
季节周而复始。时间一去不复返。
「而且现在很幸福,非常幸福。」
咱抓起伴侣摆在桌上的手,戏谑地交缠手指。
「可是……每天都没变化。今天和明天一样,明天和后天一样,上个月和去年的上个月差不多,下个月和明年的下个月也没什么不同,不是吗?缪里那小笨驴和寇尔小鬼走了以后,状况又更严重了。」
伴侣的手指稍微用力勾住咱的食指。
手指的皮肤比作旅行商人那几年软得多了。
「活在幸福中,那些曾经重要的日子就会慢慢融化在记忆里……即使是贤狼,也记不住生命中每一件事。咱,就是很怕这种事。因为……」
说到这里,咱终于有勇气看伴侣的脸。
一张无论紧盯多久,都总有一天再也看不见的脸。
「因为……」
「因为我不能永远陪在你身边嘛。」
伴侣这么说,在咱额上轻轻一吻。
那是两人都心知肚明但刻意不提,双方默默之中决定视而不见的事。斯威奈尔的遭遇中,因为瑟莉姆与她哥的话而在多年后重新面对的事。
伴侣使劲地摸著咱的头说:
「等到我们不在了,你可以到瑟莉姆的旅舍那和他们一起住这种事,说穿了也总归是个保险而已,不能让失去的东西回来。」
在咱看来仍像个小婴儿的伴侣,平静地对咱笑。
「这些我都知道,所以常常在想该怎么做。我是打算尽可能多留一点东西给你,不过觉得你一定会生气,就瞒著你偷偷做了。」
咱倒抽一口气,注视伴侣的脸。
知道他这么为自己著想,咱非常感动,但也因为他眼中注视著终点而悲怆。
两种情绪在咽喉里交撞,令人痛苦不堪。
伴侣说得没错,要是他说出来,咱一定会忍受不了这份痛苦而发火。
大骂:「不要想那种事!」之类。
「可是你很怕寂寞,又喜欢抓著卷成一团的毛毯睡觉,所以我得想个不会让你冷得发抖的法子。」
「啊?咱、咱才没有……」
咱耳朵高竖,羞得面红耳赤。这么小的身体实在容不下这种情绪,变狼就不会这样了。
「于是呢,我想到了还可以的方法,也为了实现它而努力工作。后来寇尔和缪里下山,更加快了这个计画。」
「……唔,嗯?」
伴侣的手捧住咱的后脑,轻啜咱的泪水。
刺刺的胡渣,告诉咱不是作梦。
「对了……汝、汝怎么会接这种工作呀?咱一直很好奇。单纯是为了赚钱吗?钱要用来做什么?」
「毕竟钱带不上天国呢。」
「该不会是要给咱呗?」
在咱说「没这种必要」前,伴侣不知为何摆出一副没辙的脸。
「就算我留钱给你,单独留下来的你还是会哇哇大哭,全部拿去买酒。或是对钱一点也不感兴趣,又躲进麦田里吧。」
「呃,汝说啥!」
「不过缪里这么像普通人,我还是会想留笔钱给她作依靠就是了。」
伴侣看著说不出话的咱,温柔一笑。
「所以啊,我想留下一个不管你晒太阳也好,还是寂静寒冷的夜晚裹著被子的时候,都绝对不会放开的东西。喔不。」
他不知为何突然改口,害羞地搔起头。
「是原本想留啦。不过最近很忙,又没有那种习惯……」
咱听得一头雾水,不耐地对伴侣低吼,他才连声抱歉地陪笑说:
「我想写书啦。」
「……写书?」
伴侣耸耸肩。
「你以前不也说过,希望我们的旅程能变成人们传颂的佳话吗?」
好像真有这么说过。古老的传说都是因为有人传颂才能流传于后世。
「可是口传有它的极限。你看这堆许可证,这个世界到处都充满了一个人的脑袋装不完的东西。」
即使和伴侣旅行过那么多城镇,新聚落总会有外表看不见的规矩,而且还肯定是实际上的一小部分。
「每天的生活也是如此。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每一天虽然很像,但还是会有细微差异。有时候,这些小差异可以带给我们很大的快乐。例如你的手被血蛭吸到之类的。」
咱莫名地害羞起来,想遮掩似的摸摸手腕。
「我就是想把生活中的小差异一条条全部写下来,做成一本纪录。还记得那个拜蛇神的村子吗,你不是在教会艾莉莎的书房看过很多类似的书吗?」
终于想起来了,的确有这么回事。咱曾为寻找约伊兹的位置和从前的伙伴,在霉味浓厚的地下室读过不少故事书。那都是某些人为纪录过去发生的事而写下的书。
「我想写的,会比那更琐碎、更详细一点。不管其他人看得看不懂,你看了会开心就好。这么一来,只要看书就知道昨天就跟今天不一样,去年跟今年也不同了吧?」
「唔、嗯……是、是没错……」
见咱同意,伴侣也满意地颔首。
然而接下来的表情不像害羞,更偏为难。
「但是,我虽然一有时间就会去写上几笔,可是总觉得写不好。经常怎么写都是生意的事,缪里出生以后,又满满都是缪里。」
这时,咱发现了。
「啊!就是汝没事在写的那个呗!那不都是在抱怨发牢骚吗!」
诧异的疑问惹来伴侣的苦笑。
「因为照顾缪里真的很累人嘛……不过那不只是发牢骚,跟你吵嘴的事也写上去了,还有很多以后读起来一定很好笑的东西。」
原来是这样。咱差点软腿。伴侣的确是有时想到就会写下当天发生的事,原以为纪录吵架的过程是准备以后用来翻旧帐,让人忍不住在心里咒骂:「哪有那么小心眼的雄性啊!」
「不过我们的钱也没多到可以准备那么多纸,旺季时也真的没时间纪录那些东西。」
看来话题接回桌上这堆羊皮纸了。
「所以汝想赚钱买纸?」
「是啊。其实以前的事能够记录下来,都是因为贵族雇用修士当记录员的结果。再来就是,大城镇会为了展现自己的丰功伟业而编写年表。而修道院的人,会接这样的工作来赚钱。」
伴侣说得神采飞扬,令人想起货台上那些年。当时他经常嚷嚷著:「这次发财了!不用淌混水也能大赚一笔喔!」露出一副呆脸。
与当年毫无改变的感觉让咱先是一阵喜悦,但也为此揪心。
「然后呢?」
「首先呢,纸都握在修道院手上。只要给他们作点人情,就能买到便宜的纸。」
道理简单得让咱也表情略显呆滞地点头。
「再来,作修道院的人情还有一个特别的理由,那就是……」
伴侣的视线转向桌面,随手拿起一张纸。
但不是许可证,而是自己用来记事的便笺。
「就是它,为了这些字。」
「字……?」
「谁教你字写了那么久都练不好嘛。」
「!」
咱被踩到尾巴般背脊一挺,一把揪起伴侣的胡须。
「会痛会痛啦!别生气、别生气嘛!」
「大笨驴!咱的字可能真的是不好看,但也不至于看不懂啊!」
不管伴侣的字还是别人的字,咱就是无法理解人的文字怎么分优劣。既然伴侣说咱的字丑,咱也不想否认,可是咱怎么写就是写不好。
由于怎么看都是「人手」的错,被伴侣在无可奈何的事上挑毛病,实在教人难以忍气吞声。
「呃,等等、等等!我一开始也觉得你是不习惯读书写字,可是你做其他事的时候手还挺巧,我又看到了瑟莉姆的字,所以开始猜想其实有别的原因。」
「她的字?」
突然冒出瑟莉姆的名字,使咱很是错愕。
「瑟莉姆的字……也很糟。」
「字也读得很慢呗?」
「是啊。还有她犯的那些小错误。」
「……?」
拿错麻绳、装错蜡烛、不时绊脚跌跤、东西没拿好等问题,会有怎样的共通点?
这又和作修道院的人情有何关联?
要跟神祈祷才有救吗?
究竟想说什么?
「那就是,你们的眼睛其实不太好。」
「咦?」
咱听傻了眼。
接著想的是「怎么可能」。
「哪、哪有这种事。咱看得很清楚呀,还能在黑漆漆的森林里自由自在地跑呢。」
「那你描这个字看看。要跟看到的一样喔?」
伴侣指著一个字说。那是咱认识的字,马上就写出来了。扭动手腕画一个圈,向右爬出一条小虫,再往左下稍微一撇。
感觉写得还不错。
「真的是照看到的描了吗?」
「嗯。」
伴侣两肩上下一动。
「你描的是瑟莉姆的字,而且有一点点不一样。」
「啥!」
「你的眼睛没那么糟,所以我不敢确定,可是她就很糟了。我想她经常绊倒,原因就出在眼睛。最近状况好转,是因为她熟悉了这里的摆设吧,或是靠气味记住的。」
这番话让咱想起黑夜的森林。没错,那种时候都是凭藉狼的鼻子和耳朵来奔跑。
惊讶之后,是一阵猛烈的哀凄。想到自己可能从来没看清伴侣的脸,不禁悲从中来。
然而另一方面,咱不曾感到自己视力不佳也是事实。
所以究竟是怎么回事?疑惑煽动怒火之余,理性找到了另一条出路。
或许是自己本来就是这样,所以始终认为这样才是正常。
可是这种事又能怎么办呢?
「所以怎样?要咱像寇尔小鬼那样,求神把咱的眼睛变好吗?」
「才不是,所以才需要修道院。」
伴侣用食指和拇指围成圈,贴在脸上说:
「要跟他们拿阅读镜。」
「阅读镜?」
「旅行的时候应该有给你看过吧?有时候水珠滴在叶子上,不是会把叶子上的纹路放得很大吗?把玻璃加工成那种形状,再仔细打磨之后就是阅读镜了,可以把字放大来看。有钱的修道院应该有很多品质不错的阅读镜。」
有点难想像,但伴侣不像在说谎。
姑且表示接受地点点头后,伴侣将手指围成的圈摆到咱脸上。
「听说,也有可以戴在脸上的阅读镜。这么一来需要比较大的玻璃,磨起来很困难,价格三级跳,可是能让人把这个世界看得更清楚喔。」
然后把看见的事和过去没发现的事,全写成文字保存下来就行。
宛如冰窖堆积的雪,松鼠埋在森林里的树果。
伴侣指头围成的圈另一边,是他得意的笑脸。
不知为何,感觉比平常更近了。
「能戴在脸上的,目前还没有能力买,不过拿在手上放大文字的就买得起了,然后还需要一大堆的纸。东西准备好以后,你再把字练好一点,把想记住的事全写下来就行了。」
不是平白等待永难忘怀的大事,而该纪录每天的小事。毕竟旅馆生活不是令人厌烦,就只是记不住罢了。每天发生的事,都值得珍惜。
原本的问题,就只是害怕记忆会像那滩温泉积水,放著不管只会慢慢扩散,肚子贴地也只能沾湿一点毛而已。
若将记忆写成文字,就能永远保温了。
「我会努力赚钱买纸墨,你就尽管放手去写,读不完也无所谓。如果读到最后就会忘了开头,就永远读不腻了吧?」
听不出来哪里是玩笑话,感觉每个字都很认真。
且不论是否有实际效果,伴侣这么为咱著想,让咱感动得都要哭了。
「可是……如果只顾著写,说不定会错过值得写的事呢。」
「你做事这么容易腻,我还怕你没办法天天写咧。」
咱嘴瘪成一线地瞪,伴侣以微笑从容承受。
「但是,只要有纸有墨,也有阅读镜,你又会写字,就可以安心了吧?会怕的时候,用这些东西把自己武装起来就好了。用笔刮开心里那些黑黑的东西,再用纸擦掉就好了。」
说不定伴侣也发现了咱心中那口黑暗的井。
「很久以前,有个修士这么说过。」
比邂逅时稍微老了点的伴侣,以成熟过当时的表情说:
「给人鱼吃,只能让他少捱一天饿;教人捕鱼,可以让他永远不必捱饿。」
真是不知死活,竟敢对贤狼说教啊。咱对这样的伴侣表示敬意,露齿而笑。
「咱不只想吃鱼,还想吃蜜渍桃呢。」
「我知道,所以每天才忙著工作啊。」
这一刻,咱按捺不住情绪扑了上去,额头右上角撞到了伴侣的颧骨,发出好大一声。伴侣虽然喊疼,但并不介意。
因为这段时间,咱的心一定比他更痛。
「大笨驴。」
从心灵深处挤出的话,就只有这么多。
「大笨驴……」
咱再说一次,尾巴沙沙沙地摇。
伴侣的心意让咱心里满是喜悦,差点就直说不需要昂贵的阅读镜,不过咱这次学乖了。只要有伴侣替咱挑的武器,就一定能战胜井里不断涌出的黑暗念头。
「是需要阅读镜没错,可是买小的就好了。」
「嗯……咦?要买就买大一点嘛?而且瑟莉姆也能用啊。」
若是以前的咱,在这时候听见其他雌性的名字,早就气得咬牙低吼了,但现在完全不同。伴侣被咱牢牢抱在怀里,只注视咱一人。
「买来给她用就行了,咱不需要。」
伴侣表情有些遗憾,表示那一定是他发自内心的关切,希望咱能藉此欣赏更美的景色和各式各样的东西。
然而,咱已经这样过了好几百年。
现在所见的世界,就是咱的世界。
「需要咱告诉汝为什么吗?」
抬起头,伴侣的脸就在一旁。
「烦请赐教。」
咱堆起满满的笑容说:
「因为要是看得太清楚,说不定会发现咱其实没那么喜欢汝的长相嘛。现在失这种望可不好喔~」
伴侣的表情非常难看。
知道这样就足够了。
「再说咱就算没有阅读镜,不还是在这个世界找到汝了吗?」
伴侣睁大眼睛,露出投降的愤恨表情。
「你的眼力再继续好下去,我可能真的要头痛了。」
心有不甘地说这种话,还真是个可爱的小鬼。
「那除了给瑟莉姆买阅读镜之外,说不定还会再买那种昂贵的眼镜,你可不要生气喔?」
「这就得看用途了。」
「你喔……」
伴侣伤脑筋的脸是那么可爱,使咱脸上泛起大大的微笑。
「真是的……是为了工作啦。买眼镜给瑟莉姆,她应该会更有学习欲,读书能力也会变好。而且她很有毅力,迟早能像寇尔那样替我记帐,或是替客人写信,帮村里的活动写点东西什么的。这样我就轻松多了。」
「咱就不能帮汝吗?」
咱一样能读能写。
而咱当然也知道伴侣为何选择将工作交给瑟莉姆。
但还是故意这么问了。桌上纪录的是肉眼看不见的承诺,应该不时回忆的东西。一旦迷了路,只要还看得见自己与伴侣的联系,就没什么好慌的了。
伴侣看著咱,疲倦了似的叹息。
说不定他是真的很累。
因为──
「要是我闲下来,你却变忙,不就没意义了吗?」
因为伴侣深爱著咱,总是为咱卯足全力。
「呵呵。」
咱为自己倍受宠爱而笑,也为莫名的强烈安心而笑。
「呵呵、啊哈!哈哈哈哈……大笨驴,真是笨死了。」
「就是说啊。」
伴侣也一起笑,两人欢笑一会儿后齐声叹气。
真是种并非习惯亦非厌倦的奇妙距离。
「那么,现在可以把剩下的做完了吗?」
伴侣很刻意地作个结尾。
「嗯,赶快收拾掉呗。」
这样的对话,过去也似乎重复了许多次。
可是,咱已经不会对难以区别每一次而惶恐害怕了。
「话说回来。」
「嗯?」
咱握起笔说:
「寇尔小鬼不是常说书要有书名吗?汝要用自己的名字吗?」
伴侣注视咱片刻,轻笑道:
「这间旅馆叫什么名字呀?」
「嗯?嗯,没错,那个名字最好。」
与伴侣共谱的纪录。难忘的回忆。必须将它们全写下来,挤满每一个角落。
这一定会是一本幸福洋溢,既如春天亦如温泉【Spring Log】的书。
任谁读了都会苦笑,无奈耸肩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