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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1 / 2)



岩波哲夫



「总算拔下来了。」



岩波哲夫将拔下来的大臼齿放到金属制的托盘上。牙根的地方弯曲得像勾爪一样,这就是让他刚才作业不太顺利的原因了。



岩波看了一下时钟,从手术开始后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疲劳的感觉让他全身像铅一样沉重,而患者也是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走出治疗室。这也难怪,毕竟他张开嘴巴整整一个小时了。岩波心中虽然也有想要立刻离开医院去喝杯酒的想法,但还有下一位病人在等着他,于是他只好振作快要累瘫的心情,继续下一件诊疗。



将沾了血的手套脱下来,洗完手后,岩波坐到一台电脑前。那是管理岩波牙科医院所有病历的电脑。牙科的诊疗中,针对每一颗牙齿的处理方式都分为很多种,因此病历的纪录项目也是多而复杂。另外,还必须要详细记录患者的主诉内容、观察结果以及症状经过等等。



虽然不习惯使用电脑的老一辈医生多半都是使用手写病历,不过比今年四十五岁的岩波还要年轻的世代就几乎都是使用电脑了。而那个管理病历的电脑软体非常昂贵,有些价格甚至可以买到一辆外国高级车了。



总之,趁现在赶快把病历打进去吧。



岩波想着,折一折手指后,开始敲打键盘。



「嗯?」



输入的东西没有显示出来。岩波再试着敲了几次键盘,但画面依然静止不动。



「又来了啊?」



岩波不禁皱了皱眉。同时,一股灼热的黑烟涌上他的心头。最近这台电脑总是出问题,岩波也已经打了好几次申诉电话给软体支援中心了。然而情况却迟迟没有获得改善,因此前几天他甚至将业者叫来痛骂一顿。



岩波心想:我要再打一次电话。我要再把他们的人叫过来好好教训一顿。我可是客户,而且花了一笔可观的金额。他们有义务要完成符合价钱的工作才对。把这种不良品卖给客户,竟然又不表现出诚意,我也没办法默不作声啊。



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电话忽然响起。他心中不禁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的。就是觉得很奇怪?感觉不舒服?治疗上的问题……这、这样吗?那真的是非常对不起。请问您等一下就会过来医院吗?」



看到接起电话的柜台小姐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岩波也大概猜到对方是谁了。看来又有一场暴风雨要面对了。其他员工似乎也察觉到这一点,而纷纷叹气起来。医院中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气氛。



十分钟后,那位患者就来了。岩波的脑海中响起了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柜台小姐露出僵硬的笑容说了一句「您好」。然而那位女性患者却笑也不笑,用一脸将不满表现到极致的表情把诊疗券敲放到柜台上。诊疗券上印着「松浦妙子」的名字。从她全身都释放出极为火大的感觉。岩波一边洗手,一边深呼吸,调适自己的心情。



「医生,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这颗假牙绝对有问题呀。」



松浦妙子一坐上诊疗台便伸手摸着植了牙的右下颚。跟半年前初诊时比起来,她变得相当憔悴。皮虏的状况也很差,让脸上化的妆也很黯淡。



「您还没有习惯吗?」



「这不是习不习惯的问题。我就说它明显很奇怪呀!」



妙子歇斯底里的个性很快就爆发了。总之还是要确认一下状况才行,于是岩波将她安抚下来,并请她张开嘴巴。



「清洁不够喔,残留了相当多的污垢。」



岩波用牙医镜确认着假牙周围并说道。不只是假牙上而已,口腔整体都附着了牙垢。她以前的状况应该不是这样子的,她总是会遵照口腔卫生士的指导,乖乖进行口腔清洁。而岩波在她每次复诊的时候都会进行确认,也是因为这样,岩波才会决定为她进行植牙手术。



「我今天只是刚好忘记刷牙而已啦。平常我都有乖乖清洁口腔呀!」



妙子用粗鲁的视线看向岩波。最近的她不论是表情、口气,甚至举止都充满了攻击性。明明初次就诊的时候,她虽然称不上是个美女,但至少是一位有气质而温和的女性才对。然而这一个月来,她实在变了很多。而妙子总是控诉那是岩波为她植的牙所害的,也经常没进行预约就跑到医院来,歇斯底里地大肆抱怨。



岩波这一个月来都在害怕着她的来诊。到现在甚至变成光碰到她的病历就会引起荨麻疹的程度。



「是、是这样啊?另外,牙龈有点出血,不过并没有红肿的样子,牙齿看起来也没有摇动……」



岩波仔细用牙医镜观察着周围的组织。这一个月来,只要妙子来就诊,他就会像这样进行观察,而总觉得妙子的口腔清洁好像越来越差了。



当了十七年牙医的经验,让岩波光是从口腔的状况就多少可以推测出患者的精神状态与经济情况。从妙子穿在身上的衣服与装饰品看来,她应该是一名在经济上很优渥的女性才对。像她这样的生活,也会遇上颓废散漫的时候吗?



「我想您只要有好好清洁口腔,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怎么可能没有问题!我常常会觉得牙齿没办法咬合呀。该说是下颚关节很紧绷吗?总之就是很奇怪啦。而且,自从我植了这颗牙之后,就一直觉得不对劲,让人很烦呀!」



「不对劲?」



「很难说明清楚,总之就是不对劲啦。我呀,自从医生你帮我植牙之后,就直都没办法对人温柔了,没办法为别人着想了。你明白吗?」



岩波不禁心想:她是在说什么啊?



「也就是说您并不是感到疼痛了?」



「并不是不会痛就没事了好吗!我就是一直觉得不对劲呀。这不对劲的感觉对我来说很痛苦呀!」妙子竖起眉梢怒吼着。



「说是植牙,但毕竟不是您自己的牙齿,或许多少会感到有些异物感吧?」



「那种话我第一次听说!你一开始不是说『因为是直接埋入下颚骨,所以咬合起来就像自己的牙齿一样』的吗!所以我才会砸下这五十万元呀。可是等到植完之后,根本就跟『自己的牙齿』差太多了吧!简直就像有小石头卡在嘴巴里一样呀!」



妙子故意鼓起右脸颊,粗鲁地用手指着。



「说是『像自己的牙齿』也是会有个人差异的。」



「那叫什么!你打算用『个人差异』蒙混过去吗!那不就跟骗人的减肥食品没两样了?听好罗?医生你是在诊断过我的口腔之后才那么说的,你应该要判断出那样的个人差异之后才推荐我做植牙吧!」



头上喷发着热气的患者一句接一句地怒骂着。



「不,说植进去的假牙会像自己的牙齿,也只是一般的情况啊。」



「那也就是说我并不符合所谓『一般的情况』不是吗?你明明知道会有个人差异,又拿一般情况来套用,很明显是医生你的错呀!」



妙子所说的很有道理,因此岩波也感到难以反驳。看来她在过来医院之前,就已经准备好自己的理论武装了。岩波不禁感到自己渐渐被逼到绝境,有一种转头一看,身后就是断崖的感觉。



「请、请等一下,松浦太太。请您不要一口就咬定是我的错啊。您刚才说过有时候下颚会紧绷对吧?那有可能并不是假牙的关系,而是下颚关节有什么问题。」



「哼,你想推卸责任到我身上就是了?」



岩波心中其实也有点打算要这么做。而且,颚关节异常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



「我不是那个意思。确实颚关节的异常症状有可能是因为不良的假牙或植牙行为所造成,但是另外也有可能是不良习惯或外伤等等原因。说是颚关节,但其实那个部位并不只是骨头与软骨而已,还有肌肉、血管跟神经等等,构造相当复杂。必须要综合观察这些要素才行,因此很难断定造成不适的确切原因啊。」



「我是因为植了牙之后才开始感到奇怪的,因此很明显就是医生你的责任呀。」妙子的口气依然强硬,丝毫不愿让步。岩波不禁好奇,能够跟这样的她共同生活的丈夫究竟是个怎么样的男性?她的保险证上记录的单位名称是山轮乐器,也就是说她的丈夫是在代表滨松的优良企业中就职的上班族了。



「当然,我不能否定有那样的可能性。但也不能一口咬定绝对就是那样。例如说,您最近的生活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重大变化之类的?」



「你、你在说什么呀?什么重大变化?」



妙子的表情一瞬间似乎感到畏怯地僵硬了一下。岩波立刻直觉猜到她应该有发生什么事情了。



「打个比方,像是工作上或人际关系上的问题。像这类的事情所引起的压力,也是会成为颚关节病症的原因的。」



「你、你那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想说原因在我身上吗?是我的生活或人际关系上有问题吗?」



看来刚才那句话在妙子的怒火上淋了燃油。她的表情用力扭曲起来,充满憎恨的视线瞪着岩波。



「我并没有说到那种地步,顶多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



「什么可能性!你的想法早就被我看穿了,你是想要找出患者本身的一点点错误,然后将原因全都怪罪到那上面对吧?我父亲可是经营着一家医院,而我在那里工作过,所以我很清楚做医生的人有多爱说谎,多恶质呀。什么体质问题、健康管理不好之类的,用这些理由将责任怪罪给患者的医生,我已经看过太多了。你不要太小看我,我的医疗知识可是比一般人要来得丰富,你休想随便用一些专门知识来骗我!」



岩波不禁心想:不行了,已经极限了。再继续跟这个患者牵扯下去的话,我自己都会坏掉的。



「总之……我已经尽到我的全力了。我不认为自己的治疗行为有任何错误。」



「少跟我开玩笑了!那你说,这不对劲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我没办法对人温柔的心情又是什么?我会变成这样都是在你这边接受完治疗之后的事呀,在那之前根本就没有问题的。这很明显就是你的错,是医疗疏失呀!」



妙子用尖锐的声音大叫着「医疗疏失」这几个字。在待诊间等待的患者疑惑地从柜台探头进来,表情上充满了对长时间等待的不耐烦,以及对医生的不信任感。



「松浦太太,请您冷静下来!既然这样,我们就把治疗费全部退给您,这样就行了吧!」



岩波提出要将治疗费退还的做法。虽然五十万元对他来说不是一笔小数字,但现在这种紧张状况下也没办法让他顾虑那么多了。如果是平常的话,他并不会做出这样的对应,但此刻的他一心只想快快逃出这个局面。



「看,你承认了。」



妙子勾起嘴角笑了。



「承、承认什么?」



「医疗疏失呀。如果你没有错的话,你亲自提出退费也太奇怪了。我明明没有那样要求,你却这样做,那不就等于是承认自己有错的吗?」



岩波赶紧摇头否认。



「我并没有错。只是既然您没办法对治疗感到满意,我们就只能退钱给您了而已。」



「简直教人火大。让患者变得这么痛苦,医生却是一点诚意都没有。我跟你说清楚,我不会因为你退钱给我就接受这件事的。毕竟你可是塞了一个不良品到我的下颚骨上,我会彻底跟你争到底。我要告你!」



妙子伸出食指用力指着岩波的鼻头,大声叫唤。



是恐龙患者。松浦妙子根本就是个恐龙患者。



刹那间,岩波心中滚滚沸腾的岩浆急速喷发出来,全身一口气变得灼热起来。



「好啊,你要告就去告啊!我的治疗很完美,根本没有任何让你责备我的地方!」



至今为止都表现强势的妙子,被岩波的魄力吓得倒退了一下。



「什、什么嘛!我绝对要去告你!简直不敢相信,你这个庸医!」



松浦妙子用浑身的力气大声怒吼,飞也似地冲出治疗室。



室内弥漫着沉重的空气,医院职员们露出不知是同情还是轻蔑的表情看着岩波。岩波认为自己应该要在她们面前表现出身为院长的威严才行。越是像现在这样的状况,就越应该表现得强势,要不然会被她们小看的。



「医生,鸟海先生来了。」



一名职员指着后门的方向,对岩波说道。在那里,站着一名外表寒酸的青年。他名叫鸟海尚义,是跟岩波有往来的一家牙科技工所的技工。说是牙科技工所,其实职员也只有身为经营者的他一个人而已。要是岩波与他断绝合作关系的话,那家技工所立刻就会变得难以经营了。



来得正好。岩波不禁暗自庆幸。



鸟海对岩波来说,实在是个便利的出气包。岩波只要在诊疗上遇到不愉快的事情,就会对委托他制作的东西随便找个理由挑剔抱怨,退还成品。这样一来,鸟海就必须要把模型拿回去,重新制作才行了。而且因为期限变紧的关系,让他不得不熬夜工作。而他今天拿来的技工品,就是他犠牲睡眠时间制作出来的。



岩波因为恐龙患者不讲理的态度而饱受挫折,要是不找个对象抒解压力,他会撑不下去的。另外,他必须要让士气低落的医院职员们看看自己身为院长的威严与强势,挽回信赖与尊严才行。



于是岩波装出笑容,走向后门。鸟海则是一脸紧张地抱着装有技工成品的盒子,直直站在原地。



「医生,在您繁忙的时候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鸟海露出谄媚的笑脸,对岩波鞠躬。接着,打开盒子、亮出内容物。



「鸟海,这种程度的东西根本不像话啊。你的志气会不会太低了一些?」



岩波看完鸟海制作的技工成品后,用充满威严的态度对品质提出否定。事实上,拥有完美技术的技工非常稀有,因此一般的完成品要怎么挑剔都可以找得出缺点。岩波只是将合格的基准订得比鸟海的程度再高一些而已。如果他的技术提升的话,就只要再把难度提高便行了。岩波接着将鸟海拿来的技工成品全数退还。「你想要跟我的医院继续合作的话,这样的程度我是不能接受的。」



憔悴而脸色苍白的鸟海露出绝望的表情。这下他今晚又没办法睡觉了。纵然有很多想要反驳的话,但他绝不会将它们说出口。因为他很清楚,要是那么做的话,他本身的一切都会就此结束。刚开业不久的技工所会变得经营困难,他也会因此失去工作的。



「你听好,我们可不是像你一样整天只对着模型在工作,我们的工作对象是有血有肉的人类啊。你会想把这样的假牙装到你亲生母亲的嘴里吗?当然不会吧?你要把每一位患者都视为自己的家人,并且对自己的工作抱有更多坚持啊。很抱歉,你今天拿来的这些成品中,我丝毫感受不到你的坚持。我不能将这样的东西放进患者的口腔里。你拿回去重做吧。」



岩波用充满威严的声音对鸟海说教着,而鸟海则是乖乖对着他不断低头致歉。年轻的女性职员们看到院长这样的姿态,一定会抱着尊敬的心情不会错的。岩波胃中不断翻滚的沉重黑烟渐渐消散了。



他接着回到诊疗室,在待诊室中有三名患者在等待着。



好,继续工作吧。多亏心情变好的关系,工作起来一定可以更专心的。



代官山修介(17)



「呃……不好意思。」



就在代官山与麻耶准备钻过禁止进入的布条时,从背后传来了声音。代官山转头一看,便看到一名年纪跟他差不多的青年站在那里。皱巴巴的丁恤配上破破的牛仔裤,双颊消瘦、脸色苍白,是一名整体印象让人觉得很不健康的男子。



「请问岩波医生真的……过世了吗?」



「请问您跟岩波医生有来往吗?」



男子露出紧张的表情,回答了一声「是的」。四周飘散着一股烧焦的臭味。这几个礼拜来,代官山究竟闻过多少次这种味道了?



「我是鸟海牙科工作室的鸟海尚义,是一名牙科技工。」



「牙科技工?」



「是的,就是接受牙医的委托,制作假牙或填补料的工作。」



「哦哦,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这位鸟海是岩波牙科医院的合作对象了。大概是因为睡眠不足的关系,鸟海的黑眼圈非常严重,肌肤看起来也很粗糙,从表情上判断,应该是有慢性疲劳的样子。不过要说起来的话,代官山自己也是一样。这几天来,他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这也让他每天一大早就开始全身酸痛,到了晚上也难以消解。



「请问您跟医生有发生什么问题吗?」站在一旁的黑井麻耶对鸟海如此问道。



「不,并不是那样的。只是我从医生那边接了几件紧急的案子……就算想联络家属也找不到人,让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鸟海不安地回答。



「其实,医生刚才已经在医院断气了。



麻耶虽然这样告诉鸟海,但实际上被害人是在这个案发现场死亡的。消防队拼命的灭火也无济于事,岩波最后是在全身焦黑的状态下被发现的。



「是这样啊……」



鸟海深深叹了一口气,有如战败的足球选手般原地蹲了下来。



「过世了啊……真糟糕。」



他自暴自弃地双手用力搔头后,带着怨恨的眼神看向焦黑的牙科医院建筑。火势虽然已经在一个小时前被扑灭了,但现在依然还有白烟从黑暗中袅袅飘出。从破裂的窗户看进独栋透天的医院内部,只能看到一整片的漆黑。



看来当时火势相当强烈的样子,建筑物的屋顶与墙壁都被烧破,露出一部分钢架。架起屋外电线的铁柱宛如糖果般融化别曲,像是在对建筑物鞠躬似地歪斜着。



「您说糟糕,请问是有什么问题吗?」



代官山别下腰,让视线可以配合蹲在地上的鸟海。



「是啊,因为我还没有收到这个月的技工费用啊。」



鸟海哭丧着脸说道。代官山虽然不清楚究竟还没付款的费用有多少,但从他的反应看来,应该是足以影响他生计的金额吧?既然如此,也只能请他去跟死者家展商量了。



「那真是伤脑筋啊。」



代官山也只恩呢该这样对他说了。



「那么,我们还有工作要办,先告辞了。」



其实代官山他们也同样感到很伤脑筋。在警方接获火灾通报的时候,想必每个调查员都在心中祈祷着,希望这件事与一连串的案件无关。但那样的愿望终究没有实现。



火舌是在晚上八点半左右,从岩波牙科医院中窜出来的。当消防车赶到的时候,橘红色的火焰已经吞噬了整栋建筑物。火势虽然在一个小时后被扑灭,但现场却发现了一具男性的遗体。因为医院营业时间只到七点的关系,其他职员早已经收拾完东西,在七点半左右离开医院了。身为院长的岩波哲夫则是因为要确认病例及收支等等,据说每天都是八点过后才会离开。



代官山拿着手电筒,走进建筑物中。在昏暗的屋内,可以看到好几把手电筒的亮光,分别照着焦黑的墙壁、柱子以及治疗机器。



「喂,代官大人。」



早一步抵达现场的饭岛,将手电筒照向代官山。代官山忍不住感到剌眼地眯起眼睛。建筑物内部的黑暗浓度极高,仿佛是被火烧过的黑色将光线都吸收了一样。



「岩波牙科医院该不会就是……?」



「是啊,你猜得没错。」



当代官山听到火灾通报的时候,立刻就回想起松浦妙子植牙的事情了。她之前在讯问室中曾皱着眉头说过「牙齿会痛」之类的事情。代官山当时并没有特别留意,但现在想想,那其实就是某种预兆了。从松浦妙子的钱包中,有找到岩波牙科医院的诊疗券,岩波哲夫正是帮她看牙的大夫。



「岩波是倒在诊疗台附近是吗?」



地板上用粉笔画出一个人的形状,是鉴识科标记的。



「也就是说,他当时是在帮某人治疗中啊。」



「咦?可是营业时间已经过了吧?」



「你看看上面。」



饭岛说着,用手电筒照向诊疗台。



患者座位的软垫有一部分被烧毁,露出内部焦黑的电线。在一旁,可以看到上面排列着治疗工具的小桌子。那个桌子是可动式的,因此手术医师可以自由移动它。在桌上摆了一个金属托盘,上面放着几支牙医镜或探针等等尖锐的牙科治疗工具。在座椅的另一边则是固定式的给水器,上面放着一个金属制的杯子。这些东西也全都被烧得一片焦黑。



「真的呢。明明营业时间都已经过了,是什么紧急患者吗?」



其他诊疗台的小桌子上都整理得很整齐,有放杯子的也只有眼前这座诊疗台而已。



「不,我想那恐怕就是犯人吧。犯人装成一名紧急患者,在医院内只剩下院长一个人的时候进到里面,然后趁院长不注意时偷袭他了。」



代官山也在脑中重现了当时的样子。



犯人坐在诊疗台的座位上,接受岩波的问诊并回答着。犯人不断强调着自己很痛,希望医生想想办法。于是岩波开始进行治疗的准备。因为职员都已经回家的关系,他必须要自己一个人准备器具才行。就在岩波转身背对犯人的时候,犯人便拿出预藏的刀具剌向他的背部。然而,犯人并没有让他一刀毙命,而是一如往常地泼洒汽油,点火——



在代官山脑海中的犯人,只是一个有着人类轮廓的黑影。就连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没想到犯人的下一个目标竟然是为松浦妙子治疗牙齿的牙医啊。但是为什么要挑牙医?到底犯人跟这八名被害人之间有什么仇恨啊?」



饭岛一副已经没辙似地说着自暴自弃的话。这下完全无从预测犯人的再下一个目标究竟是谁了。犯人依旧对纵火相当执著,但是警方调查被害人的过去,却完全找不出跟纵火或火灾有关的事情。即使已经出现这么多被害人了,谜题却是越来越难解。警察的立场也变得越来越恶化了。



「该死……害我都想要辞掉刑警不干啦。」



饭岛难得说出了丧气话。



代官山修介(18)



从岩波牙科医院内部员工的证词中,警方理解了院长与松浦妙子之间的关系。



「照职员们的说法,松浦妙子似乎是一名所谓的『恐龙患者』。她几乎每天都会到医院来,对院长抗议一些与医疗内容无关的事情。院长也对她感到很头痛的样子。」



饭岛一脸无奈地耸耸肩膀。



「妙子应该是利用对牙医的抗议行为,来抒发丈夫出轨所造成的心理压力吧?」



她的抗议行为极为纠缠不休,内容也非常不理性。据说她还经常会在有其他患者在的治疗室中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



「难道岩波方面有什么治疗疏失吗?」



饭岛用力搔着头说。



「不。岩波牙科医院有一名兼职的牙科医师,据他表示,从妙子术后的X光影像中看不出什么问题的样子。他能证明院长的治疗并没有任何失误。那应该是一种患者主观的判断吧?」



即使患者自己认为有异常症状,X光影像及其他检查却找不出异常,很有可能是心理上的原因造成的现象。或许是夫妻关系不和所造成的心理压力,引发了这样的症状。



「话说回来,犯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把岩波杀死?因为他承受了来自妙子的压力吗?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引发杀机?」



岩波哲夫是被犯人从背后偷袭的。在验尸报告中,岩波的背部有发现剌切伤的伤口。那是犯人用刀剌入后再拔出来所造成的伤痕。伤口虽然不浅,但并没有造成致命伤害。然而那已经足以让岩波当场动弹不得了。



在那样的状态下,犯人接着泼洒汽油后点火了。犯人恐怕是用旅行箱之类的东西隐藏装有汽油的塑胶桶吧?岩波的气管有烧焦的痕迹,这就表示他在被火焚身的时候还在呼吸的意思。



「总之,已经发生的事情后悔也没有用了,被害人不会因为这样就复活啊。现在重要的是接下来的事情,也就是岩波将松浦妙子造成的压力转嫁到谁的身上了?虽然还搞不懂犯人的动机究竟是什么,但如果还会有下一位被害人,那就是那个被拿来出气的对象了。」



「关于这一点,职员也有提供情报:岩波院长据说曾经把电脑业者叫到医院来大骂一顿的样子。」



「电脑?」



「是,就是专门记录并管理患者病历,以及列印诊疗报酬明细表的电脑。牙医业界似乎是称『Reze-com』的样子。」



患者通常要在柜台出示自己的保险证,并在治疗后支付自费金额。而医疗机关必须向保险机关索取剩下的治疗费,而索取时的请款单就叫Rezept。Reze-com则是Rezept computer的简称。



「岩波院长大骂那个业者又是怎么回事?」



「是,听说那个电脑经常会发生当机而无法使用的状况,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时,业者都会亲自赶来处理。但或许是电脑本身初期设计不良的关系,这样的问题一直在发生,因此院长最后就发飚了。」



医院职员似乎也看过院长经常打电话到软体支援中心抗议,据说院长的口气总是充满了攻击性。



「原来如此,毕竟院长为了对应恐龙患者,累积了相当多的心理压力,所以他或许就是把那个业者当成是一种出气管道吧?」



换言之,那个业者就是犯人的下一个目标了吗?但是,这下越来越教人搞不懂了。犯人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要这样反复进行如此凶恶的犯行?犯人到最后究竟是想追求什么?



「我们这就去拜访那个业者。」



代官山对正在整理资料的黑井麻耶喊了一声后,两个人一起离开了房间。



代官山修介(19)



在滨松市公所前的大道两侧,林立着大大小小的办公大楼。因为经济不景气的关系,其中多半的大楼似乎都有楼层无人承租的问题。CYBER MEDICUS有限公司所在的大楼也是同样的状况,八层楼中只有三个楼层有公司承租,大楼入口的楼层名单里空白的部分非常显眼。



CYBER MEDICUS公司承租了四楼的整个楼层,不过大楼本身的面积就不大眼就可以环顾整间办公室了。十几张办公桌各自都有隔板区隔开来,职员们都盯着电脑正在进行作业。



「请问有何贵事?」



就在代官山犹豫着应该向谁问话时,一名身穿衬衫的男子从办公室深处走了出来。男子将领带挂在自己的右肩上,年龄看起来应该三十多岁。身材中庸,五官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征,但白色光滑的肌肤让人印象深刻。



男子呆呆地凝视着黒井麻耶,于是麻耶感到困惑地拿出名片说道。



「我是静冈县警搜查一课的的黑井。」



男子虽然赶紧回过神来,将名片收下,但却依然用呆傻的表情看着麻耶。



「请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呃、不……非常抱歉,只是因为我最近才看过您的关系。原来是县警的刑警小姐啊?」



男子挤出笑脸,确认了一下麻耶给他的名片。



「您认识我吗?」



「不,我只是在通勤电车上看过您而已,请您不用太在意。哎呀,毕竟看到那对父子的闹剧,难免会……您说是吧?」



男子露出有点捉弄人的笑容,从口袋拿出一本小笔记本,对着一旁的空间轻轻拍了两下。代官山虽然搞不太清楚那动作的意思,不过看来麻耶心中有底的样子,还非常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真是糟透了。」



「我是滨松中部警署的代官山。」



听到代官山表明自己的身分后,原本盯着电脑的职员们纷纷将头转了过来。



「哦哦,是岩波医生的事情吧?」



男子露出充满好奇心的眼神,从代官山手中接过名片。岩波牙科医院的事情在今天的早报中已经大肆报导出来了,批判警方无能的论调也变得越来越严重。



「各位警察大人也真是辛苦啊。已经出现八名被害人了,要是再不快点抓到犯人的话,您们的立场应该也很危险吧?」



男子的脸上隐约露出嘲笑的神清。周围的职员们也都用类似的视线看着代官山他们。但是以现况来说,即使被人骂成是「薪水小偷」,代官山也无从反驳。



于是他只好忍耐着这股难受的气氛,「呃,是的。」地含糊了一下。



「话说,请问片山则夫先生在这里吗?我们听说是他负责应对岩波牙科医院的。」



「我就是了。」



男子对两人递出名片,上面印着CYBER MEDICUS的公司徽章与片山则夫的名字。职称是营业主任。



「我们有些问题想请教您,请问您方便吗?」



「当然。不过站在这里也不太好,里面请吧。」



片山则夫带着代官山与麻耶来到楼层深处。用屏风隔出来的一个空间中,摆着一张弯曲造型的大桌子,以及几张椅子。



「虽然看似简单,但这里好歹是我们的会议室呢!」



片山拉出两张椅子,请代官山他们就坐。两人道谢并坐下后,片山便坐到桌子对面的座位上。不知道为什么,麻耶一直很尴尬地低着头。虽然她并不认识片山,不过看来片山以某种形式认得麻耶的样子。



「请问具体来说,片山先生的工作内容是什么呢?」



「毕竟我们这边不是什么大公司,开发、营业、维修与支援服务,这里的职员是什么都要做啊。举例来说,针对第一次使用我们软体的医生,就要指导到对方能够顺利使用为止。刚开始使用的三天几乎可以说是整天跟在身边啊。哎呀,虽然最近年轻一辈的医生们甚至比我还要了解电脑啦。」



代官山再度转头环顾整个楼层。在十几名员工中,也有三名左右是年轻的女性。



「原来如此。那么请问岩波牙科医院的状况是怎么样呢?有发生过什么问题吗?」



听到代官山的询问,片山的表情顿时阴暗下来。



「是的。那位医生个性稍微比较严格。电脑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一种精密机器,在使用的过程中难免会遇上当机的状况。遇到这样的状况时,其实只要重新启动后没有问题就可以了。但是岩波医生不太能接受这一点,总是会向我们抱怨那是不良品,要我们立刻修好,要不然就是换一套新的电脑。我也曾经为了这样的事情被叫过去,但是当我到场测试的时候就不会有问题了。毕竟那本来就不是什么不良品啊。然而医生依然还是会不断唠叨抱怨,我们真的很为难啊。」



「请问在电话中也是那样吗?」



「是啊,医生总是动不动就会立刻打我的手机。而且遇到的都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而是像电脑开机的速度好像比平常慢啦、键盘打起来的感觉不太对劲啦,口气总是充满攻击性,大声怒吼也是常有的事情。我后来偷偷听那边的女员工说过,好像医生每当在工作上遇到不愉快的事情,就会变成那样。我虽然也能明白牙医是很容易压力大的职业,但是因为这样就找我出气,我也会很受不了啊。」



代官山在笔记本上将片山的名字圈了起来。毫无疑问地,岩波的压力是转嫁到片山则夫的身上了。换言之,犯人的下一个目标很有可能就是他。当然,这样的话是没办法当着本人面前说的。



「我另外想请教您一些事情。」



「请、请说。」



或许是从代官山的眼神中察觉到什么东西,片山正襟危坐起来。



「请问对片山先生来说,岩波院长的抗议行为是一种痛苦,也就是一种心理压力吗?」



「是、是的……老实讲,那医生的行为真的很让人难受。我光是听到手机响起、看到荧幕上显示的是那医生的名子,就会开始胃痛了。这句话请您们别对外人说:其实这次的事件让我感到有种解放的感觉啊。虽然我也明白,讲这种话很不尊重死者啦。」片山仿佛在警戒四周似地环顾一下周围,小声说着。



「别这么说。您愿意毫不隐藏地将真心话说出来,我们也比较好办事啊。」



片山突然将身体挺出到桌上,皱起眉头。



「刑警先生,您该不会是在怀疑我吧?虽然我可能有动机,但我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啊。您们调查一下就可以知道了。」



「我们当然会确认片山先生的不在场证明了,不过我们并不是在怀疑您是嫌犯啦。」



大概是听到代官山这么说而放心下来了,片山将身体靠回椅背上。当然,片山确实是嫌犯候补之一,但代官山并不认为他像是会犯下连续纵火杀人的人。然而,从对话的内容判断,岩波的恶意交接棒很像是交到片山的手上了,因此他很有可能会是下一名被害人。



「另外再请教一个问题。片山先生,请问您有把那份心理压力抒发在谁的身上吗?」



「啥?」



听到这句出乎预料的问题,片山忍不住露出呆滞的表情,发出错愕的声音。



「请问那是什么意思啊?」



「岩波将工作上造成的压力出气在您的身上,而我们想知道您是否有将那份压力再转到谁的身上。」



「请问那跟这次的事件有关系吗?」



片山感到怀疑地眯起眼睛。



「当然是有关系的。虽然因为搜查保密上的关系,我不能告诉您理由。不过这是很重要的事情。」



听到代官山的回答,片山将手环在胸前,抬头看向天花板。



「确实,我昨天晚上感到很不愉快,因为我接到岩波医生打来的电话。有件事情我是从那边的员工口中听来的,据说医生为了一名恐龙患者的事情在烦恼的样子。那通电话想必就是要抒解郁闷吧?我是晚上的时候接到电话的,当时我人在自己家里。



恐龙患者,就是指松浦妙子的事情了。



「请问那是几点的事情?」



片山回了一句「请等一下」后,拿出手机确认通话纪录。



「我看看……是八点四分的事情。随后医生就一如往常地对我痛骂了大概十分钟左右,途中我听到像呼叫铃的声音。接着医生就说有紧急患者来就诊,然后就把电话挂断了。那时候我真的是感到很庆幸,松了一口气啊。」



黑井麻耶抬起头,用手肘顶了一下代官山的侧腹。代官山也对她微微点了一下头。火舌就是在那时间左右窜出来的,因此那位紧急患者应该就是犯人了。



「片山先生,请您回答我的问题。您有将那不愉快的心情出在谁身上吗?」



「嗯——我接完医生的电话之后确实感到很不愉快,不过毕竟当时我人在家里,顶多就是骂了一下我那小学生的女儿吧?因为她把房间弄得很乱,所以那与其说是消解压力,倒应该说是在教育小孩吧?」



片山耸了耸肩膀。确实,只有那种程度的话,恶意的交接棒应该没有传下去。



「还有其他的吗?毕竟您因为岩波医生的事情而感到不愉快也不是只有昨天而已吧?应该从以前就有过几次才对。」



「我不会像医生那样找立场比自己弱的人当出气对象啦。毕竟我个性上就是不能原谅那种假借权力欺负人的行为啊。我通常都是借由喝酒买醉来排解压力的。」



只有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片山的眼神看起来非常认真。他与其说是在回答代官山的问题,倒不如说是在阐述自己的主张。因此代官山并不认为他是在说谎。



「真是感谢您的配合。如果您之后有想到什么事情,请您再联络我。」



代官山伸手指向放在桌上的名片。



「啊,对了,您是叫黑井小姐吧?」片山忽然叫住准备站起身子的麻耶。



「有、有什么事吗?」



「请问您有去过三日町的橘子之丘公园吗?」



「没有,您为什么要那样问?」



「因为我最近在通勤电车上见到您的时候,您看起来好像很在意那个公园的海报。」



「不好意思,我并不记得有那种事。」麻耶冷淡地回答。



「是这样啊。不好意思,为了这种奇怪的问题留住您。」



麻耶从座位上站起来后,对片山敬完礼,便快步离开房间了。于是代官山也赶紧跟在她的后面。



「片山好像认得黑井小姐啊?」



坐到车上后,代官山抬头看着公司大楼,询问麻耶。



「是、是呀,好像是那样。为什么他会认得我呢?」



麻耶一边系上安全带,一边歪了一下头。看来她并没有认真回答的意思,而且脸上依然露出很尴尬的表情,于是代官山决定不要继续追问了。



「别说这个了……代官大人对片山的事情怎么想?」



「还很难讲。片山虽然是那样说,但他也有可能是在无意间将某个人当成是出气的对象也不一定。我们暂时就先监视片山则夫吧,搞不好犯人会为了杀他而现身啊。」



「唉,真是麻烦。那男人唠唠叨叨的真叫人讨厌。犯人能不能快点把他杀掉呀?」



麻耶深深叹了一口气。



代官山修介(20)



坐在副驾驶座的黑井麻耶将装有饼干的袋子递出来,于是坐在驾驶座上的代官山道了一声谢后,视线紧盯着前方的屋子,并将手伸进袋中。



那或许是建好之后再连土地一起卖出去的房子吧?周围也可以看到几间外观设计相似的房子,各自的庭园中有像秋千之类的游戏设施,玄关前还有三轮车倒在地上。



代官山与麻耶将车子停在这条闲寂的路上后,已经盯着片山的家两个小时以上了。时间是晚上十点,寂静的车内只听得到两个人咀嚼饼干的规律性声响。



「话说,黑井小姐,你解开英文字母的谜题了吗?」



「英文字母?」



「之前我们不是去过那个暗黑人偶展吗?就是那个印第安小孩在森林中玩耍的作品。题目是『AMCC』吧?」



「哦哦,那个吗?我到现在还是摸不着头绪呢。」麻耶一边咬着饼干回答。



前几天,她在深夜特地叫了计程车去过一趟平静工坊,然后用数位相机拍过工坊的内部。关于这件事情,麻耶只字未提,而代官山也并没有追问。毕竟那样做的话,当时跟踪她的事情就会曝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