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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穿越战场(1 / 2)



『——首先,我来说明这边的情况。』



隔了七小时后连上的知觉同步对象,是未曾听过的男性声音。



『三国军队联合进行的干道走廊夺取作战,姑且算是完成了。到完全压制还需要一些时间,联合王国军的进度稍稍落后,但好吧,还在容许范围内。』



在潜伏避开斥候型搜索的「送葬者」驾驶舱内,辛漫不经心地听着,回都不回一声。虽然极近距离内没有巡逻部队,不至于连驾驶舱内的声音都会被感应到,但也没有远到可以分心。



可能是明白状况使然,自称西方方面军参谋长的这个人,并未责怪小小尉官的无礼,继续说下去:



『本作战的第二目标可说已经达成——不过关于第一目标,也就是击毁电磁加速炮型,很遗憾地尚未完成。喔,没想到会有第二架机体,是参谋本部的过失,不是你们现场人员的责任,不用介意。』



同伴们没参加对话只是接通同步,他们之间一瞬散发出冷场的气氛。不用他来说,本来就没人介意。



『不排除电磁加速炮型的威胁,本作战便没有意义。因此各军将继续进击,不过今后会缩小压制范围,以旧高速铁路的轨道为中心,采取一面追赶电磁加速炮型,一面缩窄可能移动范围的形式进军。』



辛在显示的地图资料上叫出旧高速铁路的铁路网,确认参谋长所说的本队预定进军路线。路线沿着帝国旧国境线南下一五〇公里,然后在该处岔道转弯,向西前进。



『你们目前在西方方面军本队往西七〇公里外的地方。规模较小的你们,与军团规模的本队进击速度完全不同,接下来距离想必会拉得更远。空中支援不用说,也无法进行炮火支援,或是派兵救援。基于这几点,我想重新问过你们——要就这样继续进行追击吗?』



「……我想这次任务本来就没有本队的支援或救援,这点应该没变。」



『不同的地方在于要花更多时间才能会合。坦白讲,我无法保证本队能到达你们的前进地点,也无法保证你们能活到与本队会合。』



辛叹了一小口气。他到底想让我们说什么?



都什么时候了,还老话重提。



「话虽如此,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吧。」



参谋长好像苦笑了。



『被你讲得这样斩钉截铁,我可就没面子了……虽然这项任务总得有人来做,但即使已经派给你们负责,状况改变之后仍然维持原订计划,似乎也不太公平。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改变心意了,可以换人来做。』



「别开玩笑了。花时间换人,只会给电磁加速炮时间跑进支配区域深处,变得更难以击破。」



对方的笑意似乎更深了。



『……换人之后送你们回后方,任务的达成难易度就跟你们无关了喔。』



「反正不排除电磁加速炮型,迟早都会死。今天逃得了一时,明天死掉一样没意义。」



『原来如此……也罢,我这边言尽于此。有任何问题要提出的吗?』



「没有。」







压制地表,能够自由运用高射炮烧光阻电扰乱型之后,就能利用航空器一路飞到前线附近。



「真是的,一点都不可爱,应该说太急躁了。虽然很可怜,但照他们那个样子,可是早晚会战死的。」



参谋长取下同步装置交给身旁待命的副官,用鼻子短促地哼了一声。



为了取得比传闻更正确的资讯,参谋长直接来到前线做确认,这里目前为了再次进军,正慌忙重编队伍。军队想方设法,总算推进到这座能将旧克罗伊茨贝克市一览无遗的矮丘上。留在前线的幸存者与来自后方的补充兵,以及正好相反,准备送往后方的伤兵与战死者,目前都还混杂一处。



兵士们指示补给或重编的吵嚷声此起彼落,尸袋堆积如山的卡车发出引擎声。在烧焦而无法开动的「破坏之杖」旁边,步兵战斗车连车外都载满了装甲步兵,与伤患担架擦身而过,随即驶远。



看到装甲步兵连将官就在附近都没发现,满脸倦容地蜷缩成一团,再加上克罗伊茨贝克市的市区中心遭受电磁加速炮炮击而完全夷为平地的惨状,参谋长没让旁人发觉,悄悄眯起一眼。



颓然倒在一旁,装甲脱落而框架变形,满身疮痍的「女武神」操纵席里——相较于惨不忍睹的自机,身上算是毫发无伤的葛蕾蒂皱起了脸庞。



没错,她几乎毫发无伤。「尼塔特」讯号断绝后,谁都做好了一行人壮烈牺牲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居然平安无事。参谋长心里想,暂时先瞒着内心偷偷着急的少将好了。



「是谁整天就想着让他战死呢?维兰……对纯血夜黑种的前贵族来说,中尉这个共和国出生的混血儿想必很碍眼吧?」



「我心胸可没那么狭窄,葛蕾蒂。混合物有混合物的美,是仅限一代的异形之美。」



参谋长一边说,一边只以嘴角嗤笑。



「……而且他都没在担心你喔,你真是好心没好报。」



「这还用说吗?要是被小我十岁以上的小孩担心,那才是可悲到可以去死了。」



葛蕾蒂显得由衷不悦,如此说道。



虽说自从完成诱饵职责后就有避免交战,但在「军团」支配区域单独行动,竟然还能平安生还。在现任「破坏之杖」操纵员当中,有多少人能像她这样?



但真要说起来,「女武神」那种要命的运动性能——正是忠实照着葛蕾蒂的要求开发,所带来的附加结果。



「看来本领没退步啊,蜘蛛女——专杀『军团』的黑寡妇。」



葛蕾蒂挺直的鼻梁整个皱成一团。



「别说了,斩人螳螂。那个外号的由来,你又不是不知道。」



哈哈!参谋长快活地笑着。



「当然知道,因为这外号其实是我取的。还没为夫君穿上婚纱就得服丧的新娘,可不是到处都有。」



「你这烂人!」



葛蕾蒂鄙夷地说,参谋长对她伸出右手。他拉着交给自己的手,协助她从「女武神」下来。



她部下的大约十名禽兽,纷纷从丘陵的山麓爬上来。参谋长一面回望抬头看他们的壮年军曹,一面对站立身旁的葛蕾蒂耸了耸肩。



「谁教你要甩了我,被那种抛下下个月就要当新娘的女人擅自翘辫子的笨蛋打动——枉费我跟少将还准备用玫瑰淹没婚礼教堂,想整整你们的说。」



「……」



因为火大,所以他拿玫瑰代替炸碎的遗体,塞满了那个笨蛋的棺材。



「……那些怪物要怎样跟我无关,但你如果为了他们又要哭泣,我心里可不舒坦,所以我并不想故意让他们战死。」







在无人入内的广大栎木森林深处,「破坏神」躲藏于苍郁树丛与树下高草遮掩的洼地,那些斥候型似乎没能发现他们。



巡逻部队踩断树荫杂草的细微声响以及悲叹之声,都远离他们了。辛下意识呼出一口气,莱登在稍远处让「狼人」伏地,对他说:



『走了吗?』



「嗯,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最好再等一下……先待机,顺便休息吧。」



辛告诉莱登后,知觉同步另一头的紧张感和缓了点。



几人伸懒腰的感觉传了回来。虽说比起共和国好多了,但「女武神」驾驶舱也一样不重视舒适性,连次要都算不上。为了极力减少迎面投影面积,机甲驾驶舱不曾考虑搭乘者的精神压力,挤得让人难受。



到外面一看,作战开始时甚至还没在地表上露脸的太阳,如今刚过中天,穿过茂密重叠的栎木叶片洒下点点阳光,柔和地照亮绿荫。无数圆形光点互相堆叠,将五架「破坏神」与随侍的菲多染得光影斑斑。



话说回来。



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菲多的……它的货柜上。



出击前忙着听简报与检查机体而完全没留意,仔细想想,的确从一早就没看到人。



在无言的凝视下,菲多发出莫名软弱的电子声,局促不安地扭动身躯。即使身在没有窗户的货柜中,似乎也能感觉到集中的视线,货柜里的某人先是不知所措,然后……



『咪……喵——喵——』



「「「白痴啊!」」」



除了辛以外,所有人都狠狠吐槽。不过毕竟身处敌境,大家有压低音量(而且安琪是说「笨蛋!」所以有点不整齐)。



辛对于学得不像又老套的掩饰手段不予理会,开口道:



「菲多。」



「哔……」



菲多悄悄别开了光学感应器,对于这种没必要的才艺表演,辛先踹它前脚一下再说。



「这是命令,打开货柜。」



「……哔。」



『万万不可,菲多,绝不可打开……啊!』



果不其然,在无所遁形的货柜深处,芙蕾德利嘉就缩在做了固定的八八毫米炮弹弹匣与能源匣的间隙中。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赛欧已经伸出手,像对待一只小猫般抓住她的后颈,把她拖了出来。



「你搞什么鬼啊……!」



「呀……!」



如雷的怒吼让芙蕾德利嘉缩起了脖子。



声音虽经过压抑,仍像挥刀砍人似的,是发自内心的怒骂。



「你应该知道我们可能回不去吧!干嘛跟来啊!要是有个万一,你可是会一起死掉的耶!」



霎时间,芙蕾德利嘉的血红眼眸悲痛地发亮了。



「因为余就是不喜欢汝等此种性情,一群蠢蛋!」



始料未及的这句话让赛欧闭上了嘴。



芙蕾德利嘉大声喊叫后才注意到其中的危险性,双手捂住嘴巴。



她不知所措地抬头看辛,他轻轻摇了摇头。斥候型们在这段时间里已经远去,声音似乎在密实重叠的枝叶中散掉,对方并未察觉。虽然也可能是佯装不知,不过它们位于远处的本队好像也没有动静。



芙蕾德利嘉松了口气,然后回到本题,双臂抱胸。



「真是的,什么回不去?真亏汝等能以此等心态道出这种话来。汝等究竟要困在那注定死亡的第八十六区战场到何时?恩斯特那家伙不也说过,要汝等务必归返?……这才是如今汝等肩负的命运。」



「因此……」芙蕾德利嘉尽可能耸起纤瘦的肩膀。



「余乃是人质,并非让汝等无法逃离战场,而是不可逃避生还的义务……汝等想必也不愿害柔弱又年幼可爱的余受牵连吧?」



芙蕾德利嘉脸色有些发青。



只有嘴角做出微笑的形状。



辛回看着她,叹了口气。



「……莱登,如果我叫你带着她回去……」



「别强人所难了,这种事只有你办得到吧。」



好吧,他说得是没错。



眼下他们离本队有七〇公里之遥,要躲开一路上水泄不通的所有「军团」东进,必须知道它们的位置,否则绝无可能脱身。



「真是的,我带着她走就是了……是说除了我以外,也没人能带了吧。」



「破坏神」本来就具有可能破坏人体结构的运动性能,而前卫的辛跟赛欧机动动作更是乱来,芙蕾德利嘉不可能承受得了。狙击手可蕾娜不能分心,专门应付多数敌人的安琪也一样。菲多属于非装甲,既然继续让芙蕾德利嘉坐在上面不在选项之列,经过删去法,就只能由莱登带着走了。



「抱歉。」



「不准再这样做了……你不用这么做,我们也不会去送死啦。」



「……唔嗯。」



血红眼眸不知何故,又看了辛一眼然后低垂下去,辛对着她垂下的头说:



「芙蕾德利嘉。」



芙蕾德利嘉抬起头来,辛把那个东西随便扔给她。



芙蕾德利嘉急忙接住,看到手里的东西,睁大眼睛。那是自动手枪,枪身比联邦制式的大,属于过去的共和国陆军制式。



「知道怎么用吧?假如我们全军覆没,而你也无法跟本队会合时,就用这个替自己做个了断。『军团』虽然不会折磨人类,但也不会替奄奄一息的人解脱。」



辛甚至看过好几次同伴回天乏术却死不了,有时还恳求他杀了自己。



替他们所有人补最后一刀的,就是辛交给她的手枪。辛对过去乘坐的机体或共和国的军服都毫不留恋,但不知怎地,就只有这把枪舍不得丢掉。



「这样好吗?……汝不是以这把手枪送过尤金……送过汝的战友最后一程吗?」



「……我不是叫你闭上眼睛了吗?」



「蠢蛋,余看见的是记忆。因为汝等所有人,都替他们背负了……」



话说到一半,芙蕾德利嘉闭口不语,将手枪抱进了怀里。



「那么,余就心怀感激地暂时保管……然而余太柔弱,此等重物余的手拿不住。等返回基地,余定要退还……所以,一定要一同归返。」



碍于时间的关系,再加上巡逻部队在附近徘徊时无法行动,虽然有点早,但大家决定先吃午饭,于是抛下不懂露营知识的芙蕾德利嘉,大家俐落地做准备。



话虽如此,由于状况实在不允许生火,吃的便是机甲部队的标准装备之一——军用口粮。就是将一餐的分量装进积层袋,考虑到无法用火的状况而附上加水式发热包,做成一套真空调理包。



辛从菲多的货柜中拿出都市迷彩灰底印有双头鹫国徽的积层袋,用鼻子哼了一声。



「没写里面是什么,大概是想尽量让士兵享受用餐乐趣,但碰到这种时候就有点麻烦了。」



「就是啊。」



身旁的莱登应声附和,芙蕾德利嘉不懂他们的意思。



军用口粮有二十二种餐点,要等到打开才知道里面是什么。芙蕾德利嘉只知道这样做是为了让士兵像在开一份小礼物,享受对内容物的期待感。



等到用自热包加热过的调理包送到手上,她才终于明白两人对话的含意。



「变得满烫的,小心不要烫伤喔。」



「唔嗯。」



上空似乎并未展开阻电扰乱型或警戒管制型。芙蕾德利嘉看着菲多在日光明亮的地方摊开发电板以备不知还有多长的征途,切开人家给她的调理包。



积层袋有时需要装箱以降落伞空投,因此做得非常强韧,不过除了外包装之外,其他部分用手也能撕开。芙蕾德利嘉有点费力地从切口撕开包装后,一时屏住了呼吸。



是烤肉的味道,经过加热而带点闷味。



「尼塔特」原本用于后方支援,又是超低空专用,因此货舱内未经加压,至于菲多则并未设计成让人搭乘,没做核、生物、化学【NBC】武器防护。在它的货柜中,芙蕾德利嘉今天闻了半天的战场臭味——烧过的铁块、硝烟,以及被炮弹高温烤成半熟的人肉血腥味重回鼻腔。



看到芙蕾德利嘉不禁捂嘴,辛早就料到会如此,环视另外四人。



「有没有人拿到的不是肉?」



「啊,我的是鳟鱼。芙蕾德利嘉,我们交换吧。」



可蕾娜一下子抢过芙蕾德利嘉手中的调理包,跟自己的交换。兽肉特有的腥味远去,令她松了口气。



赛欧二话不说就用内附汤匙去舀调理包的家乡味浓汤,同时说道:



「不用说也知道,这不是设计给小孩子吃的,所以量很多,吃你想吃的部分就可以了。」



「唔嗯……不过……」



一不小心回想起的血腥味还黏在鼻腔深处,不肯散去。鱼肉带有真空包食品特有的质感,好像煮过头般易碎又小片。芙蕾德利嘉用塑胶汤匙的前端戳戳它,忍不住说了:



「真佩服汝等吃得下去……」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种口气好像在指责他们。那就像在说——你们目睹那么多人死亡,却这么冷淡。



但辛等人显得毫不介怀。



「是啊,习惯了。」



「我们常常得在搬运伤患后直接吃饭什么的,没多余时间在意,而且肚子还是会饿。」



「渐渐就会觉得没差,不会再觉得有一阵子都不想看到肉之类。」



一边说着,五人都用颇快的速度把调理包的内容物送进嘴里。正如他们所说,看起来并未将肉类料理与战场惨状联想在一起。这里是敌境,没那闲工夫慢慢休息。



好。芙蕾德利嘉下定决心,把奶油炖鳟鱼送进嘴里。



嚼一嚼,她僵住了。



看看芙蕾德利嘉用难以言喻的表情僵在那里,可蕾娜坏心地笑。



「小公主一定觉得不好吃吧。」



「……………………唔嗯。」



食物的品质会直接影响士气,所以开发人员应该相当努力了,但这种东西毕竟是以好携带与摄取热量为根本意义,口味只是其次。真要说起来,联邦军的粮食配给,基本上由基地餐厅或开进战场的野战厨房车烹调提供,军用口粮终究只是备用,没必要花费劳力追求更好的滋味。



即使如此,这个味道对大多数的兵卒、军官或下级军官而言已经算不错了,但芙蕾德利嘉身为末代女帝,又是临时大总统的养女,从小到大从没尝过粗茶淡饭,这对她来说有点难以下咽。



由于是专为在战斗中消耗体力的战斗人员设计,虽是无可奈何,但味道实在太重。而且别说口感,连咬都不用咬。更还有加热后散发出的防腐剂怪味传进鼻腔,让她无法不介意。



「抱歉,余又讲这种话……但真佩服汝等吃得下去。」



所幸大家似乎不觉得受到冒犯,用轻松的笑声回答她。



「这好像已经比以前的口粮好太多了。听班诺德说,一开始的口粮好像在吃浆糊。」



「大家在形容食物难吃时,总爱拿怎么想都绝对没吃过的东西来比喻,真有意思呢。」



例如肥皂、海绵或黏土,不然就是擦过牛奶放着的抹布。



「不过话说回来,浆糊也太……」



虽然极东的民间故事里,是有提到小鸟因为偷吃浆糊受罚,被剪掉舌头,但那种浆糊是用米捣烂做成的。班诺德所说的,恐怕是合成黏胶的那种浆糊。



还有就算是极东什么用米捣烂做成的浆糊,芙蕾德利嘉也不会想吃吃看。



「但还是比第八十六区的合成粮食好一百倍啦,这世上没有比那更难吃的东西了。」



「是什么样的味道?」



对于这个问题,八六们先是互看一眼,然后异口同声地回答。连原本笑都不笑,只是随便听听的辛也加入了。



啊啊,看来是真的难吃到不行呢……光看这样,芙蕾德利嘉就懂了。



既然连不重视食物味道的他,尽管不太明显,还是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塑胶炸弹。」」」」」



「……」



看来连食物都算不上了。



「——停下来了?」



正要出发之际,辛狐疑地喃喃自语。根据他的说法,电磁加速炮似乎前进到遥远西边后就停下脚步,然后动也不动。



「是在整备……换装炮身之类的吗?」



「大概。」



无论如何,这下前进路线就决定了。他们目前的位置在旧国境线西北部附近,要从这里斜向穿越支配区域,走最短距离前往电磁加速炮型驻足的支配区域西南部。



大树树根于地表隆起,枝叶交缠,树荫下杂草茂密生长,形成了天然要塞。五架「破坏神」与「清道夫」藏身于战车型跟重战车型无法入侵的这座古老森林,急速飞驰。



如同白天所做的决定,他们让芙蕾德利嘉乘坐「狼人」。



「破坏神」的驾驶舱有着固定、搬运伤患用的折叠式辅助座椅,但终究只供紧急使用,并未设计成供人长时间乘坐。讲得具体点,就是非常硬又非常窄。



因此芙蕾德利嘉很快就离开了辅助座椅,现在乖巧地缩在莱登的双腿间。



就辛预估,应该可以前进一段距离不需战斗,而且莱登个子高,不会被芙蕾德利嘉挡到,所以就随便她了。



是不重要,不过要是这副样子被其他家伙看见,可不只是被笑一笑就结束了。莱登忍不住叹气。他由衷庆幸不用像小时候看过的机器人卡通,每次通讯时都会即时映照出对方的脸。



「如果战斗快要开始,你就要回辅助座椅喔。还有,绝对不准讲话,会咬到舌头喔。」



「余明白,别把余当小孩。」



嘴上这样说,目光却频频偷瞄光学显示器中流窜的机外影像,完全就是个小孩。一双眼睛因好奇与兴奋而闪闪发光,本人似乎以为藏得很好,其实完全穿帮了。



「哦哦!有鹿!莱登,有鹿耶!」



「是啊……」



莱登侧眼看了一下,在小树林的遥远另一端有两头鹿,用乌黑眼睛凝视着不适合这里的不速之客。无角的母鹿应该是母亲,另一头是纤细娇小的幼鹿。



莱登心想「那个很好吃呢」,但这种感想现在应该没人要听,他姑且吞了回去。



对莱登而言,他在第八十六区战场早已看腻了这种森林许久无人管理的深绿黝暗,但对芙蕾德利嘉而言想必不一样。对于只知道号称什么帝国军最后堡垒的圣耶德尔,还有前进基地及其周边环境的她而言……这时莱登才想到,她可能是初次目睹这片风景。



也是啦。因为他对这种心情并不陌生。



已经过了快一年了,那是去年秋天的特别侦察。当时他看见了许许多多初次目睹的景色……的确令人赞叹。



能亲眼目睹未知的某些事物,是很特别的一件事。



就连足足五年让人藏匿在八十五区内,还有机会看到电视或什么的莱登,都这么觉得了。



那些同伴自从十年前被扔进第八十六区后就不曾外出,真的只知道强制收容所与战场的风景,他们心中产生的感慨无从想像。



不知是在什么时候,莱登曾在遭人弃置的某个古老、陈旧的都市驻足。



那是个万里无云的日子,夕阳染红了整片天空。仅以白石打造的街景,以及转成金黄色的银杏林荫树铺成一片落叶地毯,残留于枝桠上的黄叶漫射朱红光线,在这黄昏的废墟,连空气本身都散发金色光辉。



可蕾娜兴奋万分地到处乱跑,在堆积的落叶上滑了一跤,摔了个四脚朝天。一旁看着的辛笑到停不下来,气得可蕾娜涨红了脸找他吵架。



……对,记得那时候,那家伙都还有笑容。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样的?



一回神才发现,芙蕾德利嘉正用她那血红的大眼睛,抬头看着自己。



「莱登……汝是辛耶的挚友,对吧?」



「才不是,只是有段孽缘罢了。」



芙蕾德利嘉太过直接的讲法,加上莱登绝不愿承认的言词,使他想都没想就加以否定,但芙蕾德利嘉不肯移开真挚的目光。



「……你是要说刚才的战斗吗?」



「从前次大规模攻势以来就是了。」



哼。莱登用鼻子哼了一声。他想起来了,芙蕾德利嘉之前好像也提过类似的事。



「大规模攻势的时候,老实说,我们脑子也有点乱……那时候敌人太多,我本来以为他是受那些东西影响了,但是……」



莱登以为他是受到怎么打都打不完的敌军数量,以及亡灵们震耳欲聋的悲叹影响,然而……



「他那时是什么状况?……是说你啊,干嘛去跟他同步?」



那时因为状况实在太过恶劣,记得出击前应该有严厉叮嘱过她不可连接同步,会害人分心。



他们不想让芙蕾德利嘉听到任何人死前的状况,况且当晚蜂拥而至的死者悲叹,数量庞大到就连辛都变了脸色,情况相当骇人。



那家伙绝不会希望年幼的芙蕾德利嘉心灵因此崩溃。



「……因为共和国——『铁幕』沦陷了。所以,余想通知他……」



「……」



那个笨蛋,竟然连这种事都一个人承受。莱登内心不禁苦涩地这么想着。辛就连遥远彼方的「军团」位置都能清楚掌握,不可能没注意到共和国灭亡。



虽然对辛而言,共和国与在国内高枕而眠的白猪想必无足轻重,但是……



——我们先走一步了,少校。



那个笨蛋难得地,真的很难得地,关心的那最后一名管制官呢?



芙蕾德利嘉缩起身子,仿佛感到一股寒意,用小手搂住了自己的肩膀。



「然而,他并未回应。辛耶那时的模样……正与齐利亚的最后那段时期相同。」



这回答比想像中更糟。



「……这么严重?」



「他什么都没看见。除了眼前该打倒的敌人之外,什么都是。方才的战斗也是一样……不对,比大规模攻势之时更恶化了……」



「是啊,那家伙以前从来不会连周围的我们都忘掉。」



不对——似乎只有过一次。



在共和国第八十六区,第一战区的最后一战。



就在辛四处寻觅了足足五年,终于见到了失落的首级,以及——哥哥的亡灵时。



他说要单挑。



丝毫没考虑到他们的心情。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芙蕾德利嘉,你……如果我叫你除了那个笨蛋之外什么都不用管,你能接受吗?」



莱登低头看着她,嫣红眼眸的少女僵硬地点头。







「——确定要再次进军了。」



不适合称为皇室御用座车的粗朴装甲指挥车里很暗,只能看见将管制席椅背放低到极限,身体沉入其中的人影,以及一旁弯膝下跪的少女身姿,形成了朦胧的剪影。



将一身长版立领的联合王国军服穿得笔挺的王储,站在指挥车的车门处说着。



「根据先行追踪电磁加速炮型的联邦异能者表示,那头巨龙似乎在支配区域南边的花鹫南路线上停止前进。联邦军本队与盟约同盟军将一面压制这条路线附近地区一面前进。我等联合王国军则与联邦军分队通力合作,压制支配区域北侧的花鹫北路线。」



人影依然以单手手背遮住双眼,只有少女将目光转来,一双绿瞳像猫一样,在微暗中闪耀。



「你们也是,我得再请你们尽点力……损耗部分有备用品吗?」



「为防万一,我已事先命令后方把能够调动的尽量送过来,兄长。要让军团规模的人员再次进军,无论如何火速处理,恐怕都得等到今日傍晚时分才能开始行动。在那之前,我会让我这边也准备妥当。」



听到这番伶俐的回应,王储优雅地含笑点头。



「也就是说为协助南侧进军,由联合王国主动负责声东击西。即使如此,一旦联邦军本队开始进军,『军团』不可能看不见……关于这方面的对策呢?」



「听说盟约同盟将会用上开发中的反雷达兵器。在低空制造出金属箔云层,借此迷乱警戒管制型或斥候型的耳目,妨碍『军团』间的通讯。虽然持续时间极短,效果范围至多也只能涵盖支配区域南侧,但对方表示只要统统用上,最起码能撑过足够的时间,让敌军将联合王国军错判为主力部队。」



「这么说来,同盟还真是下了很大决心呢。对付具有高度学习能力的『军团』,这招恐怕只有第一次使用时有效。」



「一旦这次落败就没有下次了,那边会这样判断是理所当然。我们联合王国也一样啊。」



「谨听尊命,兄长……不过话说回来……」



这个人影面对无论王位继承权序列或军方阶级都在自己之上的王兄,不但不正眼瞧着对方,甚至一直没挪开遮眼的手,直到现在才终于端正态度,回望着王储。



眼瞳是紫色的。



「无法自行起飞的航空兵器、开发到一半的试作品,以及尽是少年兵的特攻部队。虽说那个共和国的什么有人式无人兵器荒谬绝伦……不过无论是哪里,都顾不得那么多了呢。」



「关于这点,我觉得你可爱的小鸟们也挺令人厌恶的……今后情况会更严苛,麻烦你想好对策。」



「遵命。」







在染成橙红色的南边天空,一群机影自南方棱线拖着白色尾巴起飞。



那是远距离操纵的小型无人航空器,对空炮兵型还来不及反应,它们已在上空自爆。细碎但为数众多的金属箔一边漫射这天最后的阳光一边四处散播,互相重叠,最后化为低低遮蔽黄昏光线的乌云。



第二队飞越乌云上方,进行自爆。接连着是第三队,然后是遭受对空炮火而炸开的第四队,金属箔云层随之扩散,暂时遮蔽「军团」们的通讯网路。



然而这种妨碍行为,对于不在金属云封锁范围内的斥候型完全不具意义。



遇到这种己身资料库中不存在,但据推测应为攻击行动的机影与云层,机械蚁群贪婪地收集资讯,呈报广域网路。它们具备的高性能感应器无法透视云层,与理应存在于云层底下的僚机通讯遭到阻断。它们判断这是扰乱可见光及电波的反雷达兵器。



事前迷乱敌军耳目,是进军时的基本工夫。然而这次行动太过显眼,「军团」们除了金属云周边,同样也加强戒备其他方向。



不消须臾,从相反的方向,联合王国以及联邦军势自北侧与西北战线再次开始进军。



果然是声东击西。两条战线的指挥官机们做出判断,向支配区域内的后备部队要求支援。







「——有动静了,似乎中了北侧的引诱作战。」



「双重声东击西啊,北边与南边的那帮人也真是拼了命。」



他们在走了一天的森林里,选了一块仿佛遭人遗忘的小村遗迹当成营地。



众人让「破坏神」趴在广场上。在面对广场的教会玫瑰窗复杂光影洒落的小圣堂里,莱登无奈地摇摇头。



「这下本队才终于能行动啊……已经不能用『拉开一段距离』来形容了。」



「他们那边打算直接彻夜进军,我想这段时间内应该会缩短些距离。」



「那倒也是。」



不同于本队只要战斗部队换班即可,他们属于小队,不休息会撑不住。「破坏神」又是战斗又是行军了一整天,也需要整备。最糟的情况下几天不睡也还挺得住,但包括战斗在内,不管做什么效率都会降低。



所幸电磁加速炮似乎仍停止不动,看来应该是在做整备。口径八〇〇毫米——重达数吨的炮弹想必光是装填都要费一番工夫,不让八八毫米战车炮射穿的装甲也是,每块模组都相当有重量。敌军当前还要传送中枢处理系统的构造图并强行直接进入战斗的举动,或许也造成了影响。



过去这座村落的居民似乎在遭受「军团」袭击前——说不定在那好几年之前——就已经离去,一间间朴素的砌石房舍都没有战斗或破坏的痕迹。包括芙蕾德利嘉在内的三个女生猜想炉灶或许还能用,就去了厨房;赛欧去看看宅第有没有剩下像样的房间,现在小圣堂里除了莱登,只有辛一个人。



「……辛。」



辛兴致缺缺地看向莱登,还没用不感兴趣的口气应声「干嘛」,莱登便切入正题说:



「你带芙蕾德利嘉回去。」



隔了一拍。



不,是比那再久一点的时间。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白天我就说过了,因为你最适合啊。要穿过满坑满谷的『军团』回去而且不被发现,除了你以外谁办得到?」



「追击呢?」



「对方不是停下来了吗?就算有动静,反正它只能在铁路上移动,靠知觉同步传达也勉强可行。而且幸好这次不像上次,听说有别人大动作地声东击西把敌人引开呢。」



哼。辛笑得像一把刀。



啊啊,就是这副表情。



恍如冰刃,恍如癫狂,恍如挑战死地的战鬼笑靥。



跟他挑战他老哥之前,脸上浮现的表情一模一样。



「你以为光是应付声东击西的战术与本队,就能让『军团』忙不过来?按照上次通过支配区域【这里】的经验,你应该知道一旦交战,马上就会全军覆没吧?」



「总比被现在的你拉着去好一点……虽然你从以前脑袋就有问题,但最近更离谱,从刚才的战斗到现在更是病入膏肓了。」



仿佛冲过生死线的正上方,只能以暴虎冯河来形容的白刃战斗,向来是辛的常态。但他同时也能保持冷静,掌握住整体战况,或者应该说有在俯瞰战局,所以虽然多少会怀疑他脑袋不正常,但之前并没有特别担心他。



而这种平衡,最近明显地开始崩溃。



辛如同走在剃刀边缘的暴虎冯河性情依旧,但意识变得只放在眼前的敌机上。放在那架敌机与——作为纯粹的人造杀戮者,远比人类善于战斗的「女武神」之间展开的,炽烈而惨烈的斗争上。



就像希求着斗争尽头的事物。



「你被影响太深了……到底是怎么了?」



被素未谋面,生前不曾邂逅的芙蕾德利嘉骑士的亡灵影响。



或者是被战场本身的狂热影响。



「……没什么。」



莱登狠狠地啧了一声,他是觉得不至于,但……



「你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去吗?白痴。」



还是说辛根本没注意到?



辛以为把情绪都压抑在面无表情的脸孔下,其实整个人摇摇欲坠——对自己本身的纠葛与懊恼摇摆不定。



「……蒙混?」



「很遗憾,我跟你认识久了,连你自己看不见的部分,我都能看到一点。」



自己的表情自己看不见。



这家伙现在,对于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



毫无半点自觉。



「居然这样迷迷糊糊的不晓得要干嘛……你这家伙是退化回到几年前去啦?」



刚认识的时候,看在当时莱登的眼里,辛像是个严重歪扭,而且很不安定的东西。



虽然现在还是一样严重缺乏社交性,但当时更糟,对旁人总是划清界线。



只有简报、一些报告或埋葬战死者时才跟大家来往,连跟同样身为八六的战队员或整备组员都几乎不说话。正如通称所示,辛就像伫立于战场的死神,只是一味面对某人之死……大概就算他真的把某些人当自己人,也从不向任何人敞开心扉。



现在回想起来,莱登会觉得那也无可厚非。



辛不但差点死在哥哥手里,而且那个哥哥似乎还没原谅他就死了。本人分派到的地点永远是激战区,部队的同伴每次都抛下辛一个人全军覆没。



——你……



——即使跟我在一起,也不会死呢。



经过大约半年,战队解体,他们搭乘运输机前往下个赴任地点时,辛对他说过这番话。那时辛还没变声,嗓音比现在尖,像个小孩子。



当时莱登说「你在鬼扯什么啊」,没当一回事。



但那时候的辛,内心某处可能还觉得无论是哥哥的死,或是并肩作战而早一步捐躯的同伴们,都是自己害的。



不是你的错。



其实辛似乎是到最近才整理好心情,至少能够毫不排斥地听莱登这样说,而不放在心上。那时他们在第八十六区战场活过了好几年,像可蕾娜、赛欧或安琪这类「代号者」同伴多了起来。同个战队的战友,变得不再那么容易丧命。



鲜红眼瞳仿佛忍受着什么般歪扭,低垂下去,像要别开目光。辛看都不看莱登一眼,愤愤地说:



「既然这样,你们带芙蕾德利嘉回去好了。与其带着一群累赘,一个人追击还比较好。」



「……你说什么?」



「如果会回不去,我一个人回不去就够了。你们如果有打算回去,就没必要刻意踏上回不去的路。」



「你……!」



莱登想都没想就动手了。



他抓住机甲战斗服的胸襟,踏出一步,抓着辛撞上在他背后的柱子,发出一声低沉的撞击。



「……你够了。」



第一次相遇时的身高差距,即使后来各自长高,到现在仍没多大改变。他俯视忍不住瞪着自己的血红双眸,从咬紧的牙关之间挤出声音说着。



「什么自己一个人牺牲就没事了,你可别有这种念头。什么叫作如果会回不去?别给我讲得好像你不会回来似的。」



「……我并没有打算送死。」



「是啊,我想也是。但你现在也没打算活着回来吧!」



说什么「你们如果有打算回去」,简直好像事不关己。



好像自己死了也没差。



好像认为自己一个人死去,也不会在任何人心中留下伤痛。



他不是现在才这样。



那已经是将近一年前的事了,在特别侦察的最后一场战斗中,他有意成为诱饵时也是如此。



更早之前,在第八十六区的最后一场战斗中,与苦苦寻觅的哥哥亡灵搏斗时,也是如此。



一副打从心底觉得就此结束也无所谓的嘴脸。



「你了结掉你老哥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继续前进吗?并不是为了葬送你老哥才活下来的吧……可别搞错了!」



「既然这样……」



那种声音,就像某种物体挤压摩擦。



同时声调中,又带有某种哀鸣。



「既然这样,那是为了什么?有什么理由可以让我——……!」



情绪激动之下脱口而出的疑问,讲到一半就停住,好像不敢再问下去。



他这种沉默,是因为拿这种问题问别人时,就表示自己没有答案。



啊啊,原来如此。



莱登终于察觉了。



这家伙真的——就是一把冰刃。



只为了唯一目的磨砺锻炼,一旦斩杀了那唯一对象,就会直接一同折断碎裂——辛就只是这样的存在【物体】。



为什么,自己至今……



没能体察到这点?



「……我不想死,就这样。我认为这样就够了。大概其他家伙也一样吧。」



其实一个人活着的理由,一定是只要这样就够了。



但是,辛受到哥哥指责「要是没有你该有多好」又险遭杀害,一直以来为了弥补罪过而战。



辛是这样活过来的,或许还无法容许自己只为了生存而活下去。



「这是你的道路,你自己决定。不过,我们好歹也是同路人……你累了,我扶你。你撑不下去,休息就是了。所以……」



如同在特别侦察任务的最后一场战斗,辛选择成为诱饵时那样。



如同在第八十六区的最后一场战斗,与哥哥亡灵相遇时那样。



丝毫不顾莱登的心情……



「我可不准你单打独斗。」



「总觉得啊,好像只有我被排挤在外耶,或者该说似乎没把我算在男生里面耶——?好吧,反正那不合我的个性,是没差啦。」



「因为辛跟莱登交情很久,而且在认识我们之前,好像就发生过很多事了。」



「也是啦——」



「是喔?」



「他们有过那种好像漫画一样肉麻的插曲,像是以拳交心之类的。回去之后,你可以去问问莱登。」



……如此这般。



从身高依序排列,安琪、赛欧与芙蕾德利嘉只从遮蔽处露出半张脸,三个人讲着悄悄话。



顺便一提,遮蔽处指的是慢慢地、偷偷地移动到小圣堂入口的菲多货柜背光处,剩下可蕾娜被安琪从背后架住,被她一手捂住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原来是可蕾娜一看到两人像在吵嘴,就跟条狗似的想冲过去,被安琪一把抓住,不让她去。



事情似乎谈完了,确定两人都离开后——虽然是辛甩开莱登的手走远,结束得像是不欢而散——安琪才终于松手。



可蕾娜手忙脚乱地挣扎时突然被放开,收不回力道踉跄了两三步,一回头正想兴师问罪,但赛欧夺得先机,说道:



「我说啊,可蕾娜。这种时候就算你冲过去,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只会越搞越复杂啦。你也稍微收敛点嘛。」



「什……才……才不会呢!」



「可蕾娜如果过去,辛绝对会跑掉喔。要是不能好好对话,那才是名符其实的没什么好谈。」



「毕竟男生就是莫名喜欢硬撑面子,死也不肯在女生面前示弱嘛。」



「……呃,是啦,安琪。是这样没错,但你当着我的面讲会让我心里怪怪的,可以不要这样吗?还有那不是只有男生吧,女生也一样好不好?」



「算是吧。」



安琪温柔婉约地笑着带过,赛欧不太高兴地抬眼看她。



总觉得自从戴亚死后,就都是我在抽下下签耶……赛欧虽这么想,但不会说出口。就算当成玩笑话也太没品了,不管怎样都不能让安琪听到这种话。



他们送太多战友走完最后一程,都一样放不下死人的阴影。



话虽如此。



「……的确,要说放不下的话,或许是这样没错。辛最近是有点怪怪的。」



虽然未来这种东西,赛欧自己都还无法明确想像。



但他觉得,辛比较像是不愿去面对。



像是眼不见为净,不去思考,不让自己不小心想到。



死者属于过往。除了悼念他们之外,再也无法为他们做点什么,是过往的残影。



在受困于那些事物的状态下放眼未来……必定是极其困难的一件事,可是……



「……是说来到联邦之前最后的那场战斗,现在回想起来也不太对劲呢。那种事情……明知一定会死却执意要去的那种行为,辛以往不会自己去做,也不会让其他人去做的。」



因为在那之前,辛必须诛杀哥哥的亡灵。



因为为了这个目的,他必须活下去。



唔——可蕾娜心有不满地噘嘴。



「我觉得不会啊。」



赛欧眼神变得有点冷。



「……可蕾娜,我觉得你最好多试着了解他,而不是只会追着他跑喔。」



「我才……!」



「辛又不是……为了我们而存在的死神。」



不是一味崇拜、依赖、倚靠就好的土木神像。



可蕾娜本来急着想反驳,被他这样指责,闭起了嘴。



她视线四处飘忽,想了一会儿后,尴尬地别开目光。



「……我知道了。」



「安琪一直在担心这点,对吧……你早就知道了?」



被他一问,安琪苦笑起来。



「因为他跟我很像……不被家人需要的小孩会是什么样子,会怎么想家人、世界或自己,我稍微能理解一点。」



「……」



「他们不禁会觉得,说不定是自己害的。即使理性知道不是这样,但心态上就是无法停止责怪自己……更何况辛不只是不被需要,他哥哥也不只是口头说说,对吧?这种心情,靠他一个人是消除不掉的。」



可蕾娜垂头丧气。



「这也就是说……有我们陪在他身边,还是不够吗?」



「因为我们终究只能跟他说,我们会陪他到我们死去为止啊。可以说我们只是单方面依赖他,总有一天还是打算离开他身边。」



就这层意义来说,他们与辛的关系并非对等。



的确,难怪他们没把自己同样当成男生。赛欧内心悄悄叹气。



谁教自己只会依靠,让辛背负一切……却又从不试着帮他分担。



「……我们总有一天,会不会也为了同一件事而烦恼?我想应该会吧。毕竟未来或是将来什么的,至今我们想都没去想过。」



知道从军五年后必定会死,现在回想起来,倒也是一种救赎。



不管是多严苛的战斗,或是白猪们的恶意,因为看得见尽头,所以承受得住。只要在那之前不屈服,就是自己与同伴赢了。就能够战斗到最后一刻,笑着离开人世——认为自己守得住这点仅有的坚持。



没想到最后竟然活了下来,还有人叫自己回来,要自己活着回来。



想到这次不知道要用同样的态度存活几年,甚至是几十年的漫长时间,担心自己坚持不下去——面对那种无止无尽的时间,令人裹足不前。



自己与同伴明明只有一份骄傲,要是撑不过这么长的时间,连这份骄傲都失去了……



一想像到这点……就不愿去思考未来的事。



「偏偏因为辛有过哥哥这个目的,所以他一定是发现继续往前走也没有终点。但我们其实也一样,其实没有目标,也没有想要什么。」



哪里都能去,却也代表没有必须前往的地方。



就像在无人荒野孤独一人,就算不抵达任何地方,甚至是停在原处,瑟缩成一团等着腐朽,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意,成为可有可无的存在。



自己与其他人有朝一日,也会面临这种因孤独与空虚而茫然伫立的时刻。



辛只不过是比别人早了点。



赛欧无奈地叹口气。



「我是觉得就算担任前卫【侦察兵】,也没必要连这种事都打头阵吧——」



害得他们隐约之中有所觉悟。



知道就算不情愿也得面对。



知道不像活在第八十六区的时候,可以随时准备明天慷慨赴义。



「辛看起来不在乎,其实满关心我们的,虽然我觉得这很像辛的个性就是了。」



「就是啊。」



赛欧点点头,忽然侧眼瞄了一下可蕾娜。



「我先说清楚,可蕾娜,现在可是大好机会。听说一个人在沮丧的时候,最有机可乘了。」



「我也先说清楚,赛欧,现在虽然应该是大好机会,但只有坏女人才会实行喔,不适合可蕾娜去做。」



「说的也是。」



「才……才不是!我才没有那样……」



「是是是,这些话都已经听腻了啦,而且早就穿帮了好不好?」



「是说可蕾娜,你上次不是自己承认了吗?怎么现在又这样说?」



「那次是因为,那个……」



可蕾娜羞红了脸正要辩解,忽然间,她的脸变得更红了。



她用蚊子叫的声音忸忸怩怩地说:



「……………………………………………………该不会,辛也发现了吧?」



「「……」」



赛欧与安琪不由得面面相觑。



关于这点。



答案将会非常残酷。



所以当着她的面讲,实在有点不妥。



「……辛耶早发现了,但该怎么说呢,感觉仿佛是视为孩子的憧憬或独占欲那一类的呢。」



她竟然说出来了。



「视作妹妹……而且是需要费心照顾的麻烦妹妹。恕余直言,他似乎并未将汝视为女性看待呢。」



「……」



啊,灵魂好像出窍了。



安琪用一种非常吓人的笑容面对芙蕾德利嘉,紧紧抓住她的双肩,芙蕾德利嘉则是脸色铁青地猛摇头。赛欧没理会她们,尽量试着打圆场:



「哎……没关系,至少你是可靠的战友啊,目前先这样就好了。」



「呜……嗯。啊,而且我擅长狙击!一定有帮上他的忙吧!」



这点并没有说错,因此赛欧无言地对她点头。对于以白刃战为主的辛来说,在与敌机展开混战时,能以精密射击做掩护的可蕾娜,应该是位难得的好战友。



应该吧。



「不过话说回来……这样啊,共和国灭亡了啊……」